天才都是孤独的人,是孤独的漂泊者。与他们终生相伴的只有两样东西:孤独和女人。对他们而言,女人不过是另一种孤独。不是他们喜欢孤独,而是他们注定要和孤独唇齿相依。只有在孤独之中,他们才会变得那么强大、那么深刻、那么富有洞察力…… 马雅可夫斯基是一个无可争议的天才。天才是那么一种人,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充满了争议,而且这种争议会随着人类的繁衍而不断被延续下去……爱伦堡曾充满热情地讴歌道:马雅可夫斯基的名字对我们说来意味着摒弃一切清规戒律。而另一些人则诽谤他,攻击他。甚至连他执着手引入诗歌界的一个弟子也恶毒地攻击他。这是天才们的不幸,也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悲剧。 马雅可夫斯基的天才表现在许多方面。他早年毕业于一所美术学校,理想是当一名画家。叶甫图申科说:他是一位有才华的画家,而且对于绘画十分内行。他的“人们把黄*色的纸牌分发给聚拢一起的窗子的黑色的手掌”或“阴郁的雨睥睨着眼睛,而在明晰的栅栏后面……”是一种新的绘画语言。不过,这种新绘画语言只出现在他的前期诗歌中,而在后期则荡然无存。他的人生、艺术都经历了两个时期,人们习惯于这样简单地区别他。很显然,这是不公正的,因为生命与历史都不允许被割断开来看。 他还是一个出色的演说家,有一副洪亮的大嗓门。据说,他对共鸣的威力很感兴趣,曾躲在酒瓮里练习过朗诵诗歌。另外,用我们时尚的话讲,他还是一个成功的广告设计大师,曾给许多产品做过广告。最著名的,大概是他给一个奶嘴产品做的广告诗了:这样的奶头,空前绝后;我愿意吮它,直到高寿……他一生几乎都在和人辩论。他称自己是大犍牛,他称他的诗是河马,他说自己有一张任何枪弹也射不穿的兽皮。有一次,一个对手给他写了一张纸条:您的诗不能给人以温暖,不能使人激动,不能感染人。马雅可夫斯基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我不是炉子,不是大海,也不是鼠疫…… 天才都具有两面性:伟大和脆弱;孩童的稚气的恶作剧与先知般的智慧和洞察力。他们自身的复杂性,往往扑朔迷离,以至于使我们搞不清他们的真与假、虚与实。马雅可夫斯基曾写过“我爱看孩子们怎样死亡……”的诗句。其实,他都不忍心看一匹马挨打的残酷情景。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曾被伤害过、误解过……未来依旧是这种命运。他说过:我们应当常向那些亲自经历过从普希金到当今十月革命的道路的大师们学习。他又曾狂热地咆哮:把普希金从现代的轮船上丢下海去!谁如果不曾像茨威格那样深切地了解天才们的混乱、神经质、病态、狂热、矛盾,那么他就永远不能真正了解天才是怎么一回事。天才是立体的、多面的镜子,你不可能从一个角度、一个方向去判断他。如果我们把天才的心血来潮之举当作洞悉和判断天才的依据的话,那只能说明我们的弱智。 天才都是孤独的,而且也是脆弱的。他们之所以好斗、容易被激怒,那是因为他们缺乏防卫的能力。他们就像是拳坛上高明的拳师一样,深知“进攻是最好的防守”的策略。叶甫图申科称马雅可夫斯基“彪形大汉却无力防卫”;爱伦堡称他“连普通的人皮也没有。”他动不动就觉得自己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他喜欢过尼采、也喜欢过杰克·伦敦……他曾愤怒地说:“任何时候、任何东西都不想读。书吗———书算什*么!”或者亵渎上帝“我原以为你是万能的巨神,原来你是个不学无术之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神。”我们几乎不能指望天才从一而终或言行一致,他们是超乎常规的,世俗的规范和标准对他们毫无约束力。但是他们不规则或不规范的一生,总有一些内在的东西始终是一致的,而这些东西是主要的、本质的。 天才无一例外,都对女人怀有浓厚的兴趣。他们对女人部分是生理上的需求,但更多的是心灵上的需求。他们相信女人能使他们的灵魂得以宁静。女人在他们的世界里占有重要的位置,但她们扮演的是不同的角色。佛瑞达之于D·H·劳伦斯,是使其实现自己理想生活方式的一种契机;巴尔扎克则需要的则是一个充满母爱的女人;马雅可夫斯基对于有夫之妇莉丽·布里克的需要,则是对灵感、创造激*情的需要。他在写给莉丽·布里克的情书中说:我爱你,爱你,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过去爱你,现在爱你,将来还会爱你,不管你对我粗暴还是温柔,不管你是我的还是别人的。无论如何我都爱你。阿门……爱是生命,是主要的东西。因为有爱,诗句得以挥洒,事业得以发展。爱是万物之心。假如心停止跳动,一切都将枯萎,都将变得多余而无用。没有你,(并非‘外出时’没有你,而是内心没有你)我的生命便告终结。过去一直如此,现在仍然这样。马雅可夫斯基只有和女人交谈时,才不那么尖刻,才会那么柔和动听;尼采与莎乐美这个女人交谈时,目光才会变得炯炯有神,才会充满活力和热情……天才们都天真得可爱。毕加索遇到每一个漂亮女人都会急切地说:我是毕加索,我想和你交个朋友。天才们如此钟爱女人, 如果不是出于自身脆弱性的一种哀怜,那么就是说她们细致、敏感的天性吻合了他们感受世界的方式。我们几乎可以断定,所有的天才都以女性的方式来观察和感受这个世界的。我们几乎不能给他们以温暖和力量,因为他们自身就是阳光和岩浆…… 马雅可夫斯基这位巨人,却有着比女人更女人的柔弱。他的口袋里常常放着一块肥皂。如果他和某一位引起他生理厌恶的人握了手,他马上会掉头而去,在厕所里用肥皂洗净手。他在巴黎演讲时,喝咖啡用吸管,他怕嘴唇沾上杯子。在这一点上,肖斯塔科维奇——俄罗斯著名的、享誉世界的音乐大师——曾深深地误解过马雅可夫斯基。他死后由弟子伏尔科夫整理的他的自传《见证》(他本人过目并修改过)中曾谈到过对马雅可夫斯基不好的印象。尽管马雅可夫斯基给许多本国产品做过广告、号召人们使用本国的产品,但他穿的却全是进口货:德国的套装、美国的领带、法国的衬衫和皮鞋……在我看来,这不能说明什*么,也不能证明什*么,因为任何人都有追求舒适生活的权利。我更相信,那些流亡国外的的作家、诗人、艺术家决不是冲着这些东西去的!他也曾沮丧地对祖国表白过:我想让我的祖国了解我/如果我不被了解/那会怎样/那我只得/像斜雨一样/从祖国的一旁/走过…… 然而,他终于未能从女人的身旁走过。马雅可夫斯基在去世前的一首诗中写道:爱情的小舟被生活碰得粉碎……尽管他被叶甫图申科称为:“罗斯之塔、广告、报社的日常工作、出国访问、辩论会、千百次的公开演说、《列夫》的校对工作,没有一天休息过”。但他的死因确实与一位女人有关系。同时,我也承认,他不是为女人而死的。天才是一种重负,是一顶硕大的帽子。天才的归宿,形象地说,就是找一个能放帽子的地方。这个微乎其微的渴求,我们常人很容易得到,但天才们就不行。他们的生与死、包括他们生命中的一切都不属于他们自己。他们是上帝的殉葬品,所以他们在现实中找不到归宿,哪怕一个虚幻的、虚假的归宿。他们从天国而来,终将归之于天国。上帝给马雅可夫斯基以及所有的天才们预留着豪华的宫殿,他们是上帝的子民、使者。 对于那些有争议的天才,我们可以采信梅耶霍尔德的一个观点。梅耶霍尔德对肖斯塔科维奇说:假如一个作品使所有的人都感到满意,那应该认为它完全失败了。另一方面,如果所有的人都批评你的作品,,那么这个作品也许还有些价值。要是人们对你的作品展开争论,有一半观众拍手称快,另一半想把你撕成两半,那么,你就是真正成功了。他的艺术观点同样适宜于天才,它是对那些有争议的天才最贴切的比喻,最深切的理解和关怀。我们的争议,决不是马雅可夫斯基是不是一个天才的问题,而是天才之外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