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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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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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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6 16:54:26

新浪微博达人勋

纳梵先生问我,“害怕了?”
    “没什*么?只是——希望早点出院。你今天忙吗,纳梵先生?”我改变话题。
    “我没有上课,高克先生替我,将来我回去,把他的课接过来上。”他说。
    “那你岂不是忙坏了?为了我一个人!你快去学校。”
    “等你纱布拆了再说。”他说。
    我问:“你是几时来的?我怎么没听见?”
    “我跟医生一道来的。”他说。
    我有点疑惑:怎么偏偏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我还是请他走,但是他一定要陪我,我在病床上,十分尴尬,只好说点轻松的话。
    他问:“课程怎么样?”
    我答:“很忙,但是还好,不大闷,今年要做的真多,比去年多了十倍,明年可还
是这样?”
    他说:“不过看学生本人,好的学生什*么都用功,做起来费劲,懒学生东抄西拼,
又不上课,就省事。”
    我笑问:“纳梵先生是劝我懒一点?”
    “同学们都说你功课很紧张。”纳梵说。
    “不止我一人,同班的艾莲比我用功得多,不过我比较笨,问得特别多。”我说。
    “好学生多一点就好了。”他笑。
    “他们聪明,自然不肯循规蹈矩的。”
    他忽然站起来,“我太太来了。”
    “啊。”我只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纳梵先生说:“这是乔陈小姐,这是我太太。”
    我把手向空气一伸,说:“纳梵太太,你好。”
    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很温暖,一边说:“你好,乔。”
    纳梵先生说他要走开一会儿,叫他太太陪我。我想这成了什*么话了?还要他太太来
轮班。我平时常常想见他的太太,现在她来了,我却看不见。只听说她有一个女儿,长
得很文静,约十二三岁。
    我不好意思地说:“纳梵太太,你跟纳梵先生说,他不必来看我,我没有事的。”
    “我还没有向你道歉呢。”她说着一边在弄,不晓得弄什*么。
    他们两夫妻一口咬定是他们的错,我也没有办法,只好笑着不出声。
    然后她说:“闻闻香不香?”
    我一嗅,“玫瑰!”
    “就放在你身边。”
    “谢谢。”
    “要吃苹果吗?”她问。
    我说:“不要,谢谢,为什*么?好像是我的生日呢。”
    “比尔说你没有亲戚朋友,又说你才二十岁,我一看,你哪里有二十岁,只有十五
岁。”她笑。
    “我半边脸被纱布缠着,你哪里看得见?”我笑。
    “比尔真是糊涂,做了实验这么多年……是那条煤气管出了毛病,后来召人来修,
修理员说如果听到异声,马上关掉就好了。”
    “那声音很轻,总而言之,不关纳梵先生的事。”我说。
    “你倒是好学生,比尔很难过,我也很难过,如果你的眼睛有什*么事——又是个女
孩子,我们一辈子也不好过!”纳梵太太道。
    “如果是一个坏的男学生,就让他做瞎子好了。”我笑说。
    纳梵太太很健谈,很开朗,虽然看不到她的样子,也可以猜到七八分,反正不会是
个绝色的金发美女,纳梵先生也不是个俊男,他们一定很相配。
    只是纳梵先生的风采是不可多得的,她——?不得而知。
    这几日来,为了我,他也很慌忙,恐怕那种翩然之态差点了。
    纳梵太太没走,一班同学就来了,吱吱喳喳地说了半天,有几个知道我心急,把笔
记留下来,他们说:“叫护士读给你听,就不必赶了,下次来给你换新的。”我感激不
己。
    护士进来赶人,叫我服安眠药,医生说的,我每天至少要睡十二个小时。
    纳梵太太一直没走,她笑说:“你同学对你好得很啊。”
    “是,他们一直没有把我当外国人。”
    “也许是你没有把他们当外国人。”她说。
    “或许是吧。”我笑笑,“我是不多心的,在外国如果要多心,样样可归入种族歧
视,被人无意踏一脚都可以想:他们踏我,因为我是中国人。那么不如回家算了。”
    纳梵太太笑笑,“比尔说你很可爱,果然是哪。”
    我静了一会儿,说:“几时?纳梵先生几时说的?”
    “很久了,也许是去年,他说收了一个中国女学生,不出声,极可爱的,话不多,
有一句必定是‘是老师’。”她笑着说。
    我脸红了,分辩道:“老师说的自然是对的。我很尊重老师。他们备课备了十多年,
在课室里的话怎么错得了?”
    纳梵太太说:“难怪比尔说,只要一半学生像你,教大学就好教了,可惜一大半学
生听课是为了找老师的碴。”
    我微笑,外国学生都这样,没完没了地跟老师争执,吵闹,我是不做这种事的。如
果嫌哪个老师不好,索性不去上他的课好了。
    然后我的头就重了起来,昏昏欲睡,安眠药发作了,我奇怪他们怎么叫我吃药,大
概是想我多睡一点。我不知道纳梵太太是几时走的。
    我醒来的时候觉得冷,窗门开着,有风,但不知是日是夜,玫瑰花很香。因为寒意
甚重,我想是夜里。我摸索到召人铃,刚想按,仿佛听见有人翻阅白纸张的声音。
    一定有人。
    “是谁?”我低声问。
    没有回答。
    “哪一个?你昨夜也在吗?”我把声音抬高一点。
    “你醒了!”护士笑说,“怎么把毯子踢在脚后?”
    “是吗?麻烦你替我捡一捡。”我笑。
    “睡得好吗?”她问。
    “什*么都不知道——请问什*么时候?”
    “早上五点。”
    “哦。”
    “你怎么了?”她问,“不舒服?”
    “出了一身大汗,现在有点冷,肚子饿。”
    “你应该睡到早上七点的,现在吃了东西,早餐就吃不下了。”
    “那么我不吃好了。”我说。
    “乖得很。”
    我笑说:“每个人都把我当孩子,受不了,怎么一回事?”
    “你几岁?”
    “二十岁!”
    “我的天!看上去像十二岁!”护士说。
    “又少了三年,昨天下午有一个太太来看我,还说我有十五岁,越来越往后缩了。”
    “你怎么了?”
    我有点头昏,累得很,只好往床上跌,护士趋向前来,摸我的头,不响,马上走开
了,我自己去摸摸,怪烫的,噫,不是感冒了吧?我很有点懊恼:怎么搞的?
    护士没回来,另外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搭了上来,我惊叫:“谁?”
    “我。”
    “纳梵先生!”我失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不回答。
    护士回来了,把探热针塞在我嘴里。
    我明白了,他根本没有走,昨天是他,今天也是他,他根本没有走,三日三夜他都
在这里。
    这是何苦呢,我就算死了,他也不过是少了一个学生,这样守着,叫我过意不去。
前天晚上我还又哭又唱歌的,看样子都叫他看见了,多么不好意思!而护士们也帮他瞒
我。
    护士把探热针拿回去,马上叫医生。值夜医生来了,不响,把我翻来覆去检查半晌,
然后打了两针。
    我只觉得头重,而且冷。我问护士要毛毯,她替我盖得紧紧的,叫我好好躺着。我
本来想问什*么事,后来就懒得问,反正人在医院里,不会差。早餐送来了,我吃了很多。
    我不晓得跟纳梵先生说什*么才好,我不能赶走他。
    我问:“纳梵先生,吃早餐吗?”
    他笑,“也是护士送来的。我正在吃,你没听见?”
    我好气又好笑,他真把我当孩子了。
    吃完之后,我照例漱口。(明天一定要让护士准我刷牙,脏死了。)
    我问:“我睡觉,有没有讲梦话?”
    他有点尴尬,他答:“没有,很乖。”
    “你一定很疲倦了,纳梵先生。”我歉意地说道。
    “医生说后天你可以拆纱布,不过还有两天而已。”
    “真的?”我惊喜。
    “但是你不能出院,还要住几天。”
    “只要拆了绷带就好。”我笑。
    “可是怎么又发了烧?”他问。
    “不知道。”我说。
    才说不知道,我心头一阵恶心,忍也忍不住,把刚才的早餐一股脑儿呕了出来,护
士连忙走进来收拾,我道歉,但是很支持不住,只好躺下来,这一躺就没起来过,体温
越来越高,烧得有点糊涂。
    我只记得不停地呕吐,吐完便昏昏地睡,没有什*么清醒的时候,手臂上吊着盐水葡
萄糖。我略为镇静的时候总是想:完了,这一下子是完了。倒并不怕,只觉得没有意思,
这样糊里糊涂的一场病,就做完了一世人,父母知晓,不知道伤心得怎样,赶来的时候,
我早躺在冰箱多日了。
    我只觉得辛苦,昏昏迷迷地过了不知道多少日子,但是我知道纳梵先生在我身边。
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连说话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热度退后,我知道我是害了肺炎,足足烧了十日,脸都肿了,没烧成白痴还真运气
好。眼上还蒙着纱布,真见鬼,糊里糊涂地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有余。
    我虚弱之至,医生来解了纱布,我睁开眼睛,病房是暗的,只有我一个人,他们怕
我传染,隔开了我,我睁开眼睛,第一个意识要找妈妈,后来就降低了要求,只要了一
面镜子。我朝镜子里一瞧,吓一大跳,心不住地跳,才两三个星期,我瘦了三四磅还不
止,左眼上一条浅红色的疤,肿的,两只眼睛都是红丝,颊上被纱布勒起了瘀青,头发
乱得打结,脸色青白。
    我向医生护士道谢——我要出院。
    他们不准,要我再养养。
    我拒绝。
    去年一个同学丧父,也不过只缺课两星期,我要回去了。
    我可以走,只是脚步浮一点,且又出冷汗,喘气。
    医生说:“太危险了,有几个夜里烧得一百零三,但是眼睛倒养好了。”
    我不响,有几个夜里,我睁眼看不到东西,只好乱拍乱打,幸亏也没有力气,总是
被纳梵先生拉住,(我想是他,他的手很强壮很温暖,给我安全感,在那十天里,他的
手是我唯一的希望)。
    下午他来了。
    我看见他,怔了一怔。
    他瘦了,而且脸上的歉意是那么浓,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神情。
    他趋向前来,说:“眼睛好了?”
    我点点头,轻轻地摸摸那条疤。
    他连忙说:“医生讲会消失的。”
    “我不介意。”我靠在床上,“纳梵先生,我想回家了。”
    “我明白,可是谁照顾你?”
    “我自己。”
    “乔,到我们家来住好不好?”
    我笑了,“纳梵先生,学校里一千多个学生,人人到你家去住,那还得了?你对我
这么好,我真是感恩不尽,你再这么样,我简直不敢见你了,你看我,我什*么事也没有,
就可以回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我的眼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是大的,指甲修得很整齐,手腕上有很浓的汗毛,
无名指上一只金子的婚戒。我有点尴尬,糊涂的时候,抓着他的手不要紧,现在我可是
清醒的呢,他的手有千斤那么重,我缩不是,不动又不是。
    我的脸又涨红了。
    他却不觉得。
    他静静地说:“你复元,我是最高兴的人了,我差点害死了一个学生,这么多教授
做实验,我是最蹩脚的了。”他笑了,用手摸了摸胡髭。
    我笑笑,他始终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我不明白。
    罗莲来了,看见我很高兴。
    她没有说我难看,我安慰了不少。
    纳梵先生送我们回去的,刚好是星期五下午,他叮嘱我有事就给他电话,星期六如
果不舒服千万别去上课,我都答应着。
    罗莲说:“你看他瘦得那样子,平时多么镇静淡定的一个人,这两个星期真是有点
慌,笑容都勉强的。”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问:“罗莲,我是否很难看呢?”
    罗莲说:“天啊,你居然活下来了,大家不知道多意外。”她口无遮拦,“你还嫌
自己难看呢!我去瞧你,叫你,你都不会应了,手臂上吊着几十个瓶于,流来流去,只
见纳梵先生面如土色地坐在那里,我连大气都不敢透,小姐,我以为你这条小命这下子
可完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写信通知你家里,还头痛呢,没想到你又活了,哈哈哈!”
    “真的这么险吗?”我呆呆地问。
    “由此可知傻蛋有傻福,居然好了,老天,你得了个急性肺炎,两班医生来看你,
一队看眼睛,一队看身体,嘿!你这人真厉害,在学校抢镜头,在医院也一样,只要说:
‘那个中国女孩……’就知道你病房号码了。”
    我侧侧头,耸耸肩。
    “你瘦了多少?”罗莲问。
    我虚弱地摇摇头,“不知道。”
    “星期一不能去别处,当心把命拖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周末,纳梵先生又来了。
    他精神比昨天好。他买了水果来,把过去的笔记、功课交给我。他看着罗莲在煮粥
给我吃,就放心了。
    我结果再休息了一星期才上课的。
    看见一大堆功课,心急如焚,拼死命地赶,天天熬得老夜,罗莲一直骂,我陪着笑,
实在撑不住了,捧着簿子就睡了也有的,衣服都没换,罗莲帮我洗衣服,熨衣服,收拾
房间,又替我预备功课,追了一个月,做着双倍的工作,仿佛才赶上了,教授都劝我不
要太紧张。
    纳梵先生特地关照我,叫我身体第一,功课第二。
    一个星期三,他在饭堂见到我,问:“好吗?”他买了一杯咖啡,坐在我旁边。
    这是我出院后第一次在学校里与他说话。
    我说:“再过一个月就考试了。”
    他笑,“你心里没有第二件事?”
    我也笑,“我身体很好,大家伤风,我没份,我只担心考试。”
    “当心一点了——吃得好吗?很瘦呢。”纳梵说。
    “中国女孩都瘦瘦的。”我说,“不要替我担心。”
    他点点头。
    我微笑地看着他,不出声,我用手摸着眼上的疤,那医生说了谎,我的疤痕并没有
消失,不过也算了,看上去还有性格一点,一切事情过去了,回头看,就不算一回事,
这也算是一场劫难,如果今年功课不好,就赖这场无妄之灾。
    纳梵先生问:“你功课不成问题吧?”
    我说:“大致上不成问题,我不会做会计,分数拿不高,很可惜,平均分就低了。”
    他喝完了咖啡,坐着不走。
    他不走,我也不好意思动。
    他是一个动人的男人,有着成熟的美态,那些小子们再漂亮也还比不上。
    我看着他,一直微笑着。
    终于他看了看手表,他说:“我要去上课了,祝你成绩美满。”
    我连忙说:“谢谢。”
    他走了以后,我老是有种感觉,仿佛他的手在我的手上,重叠叠的,有安全感的。
我呼出一口气。想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生病时候,人总是原形毕露的。他看见了多少?
    考了试,成绩中等。我有点不大高兴,然而也没有办法,于是升了班。第一年成绩
好,第二年中等,第三年不要变下三滥才好,我的天。
    暑假是长长的。我没有回家,回了家这层小屋子保存不了,开学也是糟的,住得远,
天天走半小时,我吃不消。我到意大利去了一次。在南部大晒太阳,脸上变了金棕色,
搽一层油,倒还好看,眼皮上的疤也就看不见了。
    隔了这么久,想起来犹有余怖——当时要真的炸瞎了眼睛,找谁算账,想起来也难
怪纳梵先生吃惊,的确是险之又险,至于并发了肺炎,那更不用说了。
    罗莲回了家,她毕业了。
    从意大利回来,日子过得很寂寞。我看了一点书,闲时到公园去走一走。
    日子真难过,在意大利买了七八个皮包,天天拿出来看,不过如此,过了这一年,
人又长大了不少。现在死在外国,大概也不会流一滴眼泪了,人是这样训练出来的,可
惜将近炉火纯青的时候,西天也近矣。
    妈妈照例说我不肯写信。
    将近开学的时候,我零零碎碎地买了一点衣服,换换新鲜。读到第三年,新鲜感早
已消失,有人居然放弃不读,当伞兵去了,那小子说:“烦死了,索性到爱尔兰去,也
有点刺激。”但是我还得读下去,如果当初选了科自己喜欢的,或许好一点,现在硬记
硬记,就不行了。
    开学第一件事是选科。
    我犹疑了一刻,选了会计与纳梵先生那一科。会计容易拿分数,比商业管理、经济
好多了。然后胡乱挑了三科,一共五科,我只想读完了回去,没有第二件事。
    纳梵先生见到我,并没有太大的惊奇,我读他那科读得有味道,他是知道的。
    我们穿着白色的实验外套,他问我要做什*么功课,我说:“研究红外线对食物的影
响。”开玩笑的成分很大。
    他笑了。
    会计老师见了我倒吓一跳。
    正式开课的时候,纳梵先生替我计划了一个很好的功课,我听着他,自然而然不住
口地答:“是,老师……是,老师……是,老师。”
    然后他笑了。
    我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只是他对每个学生都那么好,我有什*么特别?我只不过
在他一次实验中差点炸瞎了眼睛,如此而已。
    他有时候说:“我妻子问候你,她说欢迎你来我们家过节。”他说话的时候很随和。
    我只说:“啊。”
    我没有意思去别人家过节,即是纳梵先生家,也不去。我想只要过了这一年就好了,
实际上也没有一年了,才九个月罢了。我想,既然过得了去年,就可以再挨一年。
    上着课下着课,日子过得说快不炔,说慢不慢,一下子就冬天了。
    我做纳梵先生的功课,见他比较多。同学们笑:“当心,他是有妻子的。”开头我
不觉得,只以为是玩笑,后来就认为他们说得太多,就特别小心不与纳梵先生太亲近。
    罗莲写信来问:“纳梵先生好吗?”
    威廉纳梵。比尔纳梵。
    我说他很好。我与罗莲通着信,她是一个有趣的女孩子。
    一直说要嫁外国人,结果还是回去了,我写信告诉她,别人误会我与纳梵先生有点
奇怪的事,她回信来了,写得很好:“现在年纪大了,想想也无所谓,爱上老师也很普
通,到底是天天见面的人,可惜他有妻子,女儿只比你小一点……不然你就不必这么寂
寞了,去巴黎都一个人。”
    我笑笑,连她都误会了。
    有时候做完实验,我与纳梵先生一路走到停车场去,还讨论着刚才的功课,在玻璃
门上看见两个人的影子,他是这么高大,我才到他耳根,他又不怕冷,仍然是西装加一
件羊毛背心,我却帽子围巾大衣缠得小皮球一样,站在他旁边,越发显得他临风般的潇
洒,他跟我说话,侧着头,微微弯着身子。
    我叹一口气。
    纳梵先生常常要送我回家,我总是婉拒,推说交通挤,不同方向,走路还快一点。
    我不高兴人家说闲话。
    他喜欢我,因为我是一个好学生,不是为了其他。
    当然我们也闲聊,我们大部分时间坐在实验室里,我与他说话的机会很多。
    他常常迟到,我抄笔记等他。纳梵先生越来越忙,他最近要升副校长。
    赶到的时候他总是连连地道歉。这么一个大忙人,连教课都迟到,那一阵子,天天
在医院守着我,那时间不知道是如何抽出来的。
    他有时候问我:“意大利好玩吗?”
    “没有法国好,”我回答。
    “每个地方是不一样的。”他说,“我只在美国住过一阵子,其他地方没到过。”
    “是吗?”我好奇,“英国人多数看不起美国。”
    “你到过?”纳梵说。
    “到过。”我说。
    “我认为美国很好,我们现在要向他们学习了。”
    我笑,到底是科学家,民族意识不十分大,肯说这种话的英国人,恐怕只有他一个
人。
    “在美国干什*么?”我问他。
    “读书。”他说。
    纳梵先生很奇怪,听说他没有博士学位,专门读各式各样的硕士,听说有三四个硕
士学位。他说念博士太专了,学的范围很窄,他不喜欢。
    这个人的见解很特别,但是我不能想象他上课的情形。他?学生?我想到了常常微
笑。
    他可能并不知道同学制造的笑话,有一次我为这个生气了。我们一大堆人坐在饭堂
里,我在看功课,头也没抬。忽然他们推我,“喂!纳梵先生找你,在叫你呢!”我连
忙把笔记本子放下,站起来,“哪里?”我问。纳梵先生已经走在我面前了,我追上去
问他:“找我?”他一怔。我马上知道他不过是来买咖啡,根本没有找我。
    我的脸慢慢红了,连耳朵脖子都涨得热热的。我向他说:“对不起,我弄错了。”
    结果我一星期没同那几个同学说话。
    罗莲说过我,“你这人,人家说什*么你相信什*么。”
    结果在大庭广众之间,截住了教授,又说不出话,多少人看着?
    纳梵先生知道了,笑说:“这也很平常。他们看你傻傻的,就作弄你。”
    我忽然跟他吵起来,“我不傻!谁说我傻?”
    他一怔,看着我,有点诧异。
    我胜利了,我说:“我有时候也说,‘不,老师’的。”
    他笑了,摇着头。
    有时候我看着他,也根本说不出他吸引在什*么地方,他穿的衣服是最老式的,最灰
暗的,头发与眼睛的颜色都不突出,棕色而已。
    纳梵身材也不美,且微微弯身,耳朵又聋,但是一看见他的样子,就把这些都忘了,
男人真正值钱的,还是风度与学问。
    到后来,我只要在人群中看见他,就发怔地微笑,我倾慕他。在实验中,我无论遇
到什*么难题,他一来,只要三分钟就解答出来,而且还是谨慎温柔地向我解释。
    我决定将来要嫁他那样一个人。年纪大的,像一座山似地给我安全感。
    我毕业了。
    妈妈叫我立刻回家。
    我去道谢,逐个老师说几句话,最主要是“再见”,轮到纳梵先生,我不知道说什
么,我笑着。
    他本来坐在沙发上,见到我站起来,让我坐。
    我请他坐,自己拉了一张椅子来。
    他说:“你不等文凭出来了?我们会寄给你的。”
    我说:“谢谢。”
    他说:“你顺利毕业,我很高兴,成绩一定很好。”
    “不敢当。”我还是笑着,不知道怎么,笑容有点僵。
    “打算工作?”他关心地问。
    “嗯。”我说,“先休息几个月再说。”
    他侧侧头,看我,笑了,“那条疤痕还在。你男朋友一定很生气。”
    我说:“我没有男朋友。”
    他微笑,“就快有了,怎么会没有男朋友?”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再见。”
    “明天走了?”他问,“东西收拾好了?”
    “不,今天晚上,行李早寄出了。”
    “一路顺风。”
    “是,老师。”
    他忽然笑了,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用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终于问他,“你会记得我,纳梵先生?”
    他说:“自然,如果再来英国,请来看看我们。”
    我走了。
    回到家,就开始觉得寂寞,无边无涯无目的的寂寞。
    我并没有找到工作,也没有找到男朋友。找工作比较容易,但是不理想的工作我不
想做,找男朋友不用说了,太难。
    忽然想起以前有太多的机会跟各式各样的男孩子出去,都放弃了,为了功课,为了
其它,现在闲了下来,要一个人作伴,反而找不到了。
    亲戚们见我回来,开始兴致很高,后来见我仍然是两个眼睛一管鼻子,就不怎么样
了,再过一阵子,见我呆在家中,就开始说:“女孩子留什*么学?古怪得很!”
    我都不理。
    我在外国的一段时间,最可怕恐怖的,是伤眼兼肺炎住医院的那一个月,最值得想
念的,也是它。我看着眼皮上的疤痕,就想起纳梵先生。
    如果再见他,我应该叫他“比尔”了,比尔纳梵。
    我回家一年,长大了很多,也气闷了很多,我想走。
    一年后我才找到工作,学的东西并没有用上,明争暗斗,闹心术的本事倒得从头学
起。我已不得逃回学校去,情愿一天到晚地呆实验室。没做几个月,就厌透腻透,妈妈
很了解我。
    她问:“你怎么办呢?要不要再去读几年书?反正还有硕士博士,只是读完之后,
终究要出来做人的!”
    我说:“躲得一时躲一时吧,我怕这世界,学校是唯一避难所。”
    “那么你去吧。”
    “妈妈,不好意思,”我笑,“又不能陪你了。”
    “你这一次去,一年回来一次,知道不?”
    “知道。”我答应着。
2009-10-6 17: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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