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网访谈记录:奥运与公民教育
民族未来寄托在“立人”之教育
网友“三点水”:请傅老师回答吧,呵呵。前段时间,在纪念李慎之先生逝世五周年座谈会上,有人说,李慎之、江平老师是教会学校出身的,没有过多的等级意识,非常单纯,没有多少城府,特别可亲,而有的中国人“表情非常复杂,不流露出自己真实的一面”。反思一下,我们的教育是不是出了问题,是不是在不断训练人的狡诈,不诚实的这一面。您认为说得对吗?你也谈谈当前的教育问题吧。听说你一篇教育的文章被人民日报“用”过。:-)
傅国涌:李慎之先生、江平先生都是燕京大学出身的,至少那个时代的教育体制还是多元的,私立的、公立的和教会的学校可以并存。我们的教育当然出了问题,但是教育的问题不仅是教育本身的问题,教育的背后有更深层的根源。你提到的这个说法我比较理解,教育是立人的,一个民族的未来最终还是寄托在教育上面。制度的变迁可能在一夜之间戏剧性完成,但人的品质被毁坏了,要从头再来,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现在的教育是工具性教育的极至,抽掉了人的教育最本质的内涵,换言之,这样的教育努力把人变成机器,而不是人本身,这一点比什么都可怕。我写过一篇批评基础教育的小文,《人民日报》大概是从博客上转的,题为《还给学生仰望星空的闲暇》。
“鸟巢一代”说法不一定恰当
主持人:韩国《朝鲜日报》提出“鸟巢一代”的概念,指中国二十来岁的奥运志愿者,特别是大学生,英语好,擅长与外国人对话,熟悉西方社交礼仪,但爱国心强,“我们完全信任中国政府,坚决反对妨碍奥运会的行为”。韩国留学生说:“奥运会让中国大学生的爱国心空前高涨,在他们面前根本不能提及人权、少数民族等问题。”据您观察,与六七十年代生人相比,他们身上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他们具备完整的价值观吗?六七十年代生人了解他们的思想脉搏、价值取向和审美偏好吗?
傅国涌:“鸟巢一代”这个说法不一定很恰当,只能概括一部分年轻人,不能涵盖所有这个年龄的人。大致上说,他们基本是独生子女,没有吃过苦,还没有直面过这个时代和民族、国家的命运,对个体与国家的关系也缺乏足够理性的思考,与上一辈相比,他们身上追求物质享受、轻松娱乐的成分多了一些,游戏的心态强了一些,他们的“爱国”也常常停留在表层的单一激情上,其中有不少虚骄、自大、盲目的成分,未经岁月的淘洗,缺乏沉淀,还没有定型。现在为他们下结论还有点早了,他们今天的思想、价值、审美偏好对未来的人生诚然有影响,但是他们都处在变化之中,他们到底将变成什么样子,还在未定之天。社会的潮流,他们自身的遭遇、处境等等,都会影响到他们最终的取向。何况他们也不是一块铁板似的整体,每一代人都是要分化的。即使现在来看,在他们的同龄人中也不乏具备独立思考能力,对自己脚下的土地有着清醒认识,追求一种超越消费主义之上的生活方式,并愿意为此作出努力的人。
李 方:其实我觉得,每一代人彼此之间的相似率超过90%,没必要夸大“80后”“90后”的不同。但是他们在这个人生阶段,同样表现盲从、国家主义等令人担忧的特质。这是一股很难说清楚的力量和激情。我最怕的是形成类似德国19世纪末20世纪初那种心态,当时德国人觉得自己强大了,应该取得相匹配的地位,遇到不顺利就产生一种“全世界都在跟我作对”的心理,导致后来的历史悲剧。固然中国不太可能与世界为敌,但我依然担心“民意”的破坏性力量,更担心当政者短视地利用这种力量。
现在是商业文化的时代
网友“三点水”:李总编,我的一个网友说,左派比较喜欢你。听到这话你有何感想?
李 方:呵呵,我本来就是一个中间派。
网友“夜色深沉”:在今天,左派高唱假主义,右派回避真问题,您同意这个判断吗?
李 方:如果你关注“80后”特别是“90后”的状态,我想也许你会发现,传统意义的“左派”“右派”已经被消解了。现在是商业文化统治,“左派”“右派”渐渐边缘化,沦为pose而已。
傅国涌:不同意,更贴切的说,中国自封的“左派”不过是伪左派,中国的“右派”则是被打击的对象。
文化启蒙:新时代有新方式
主持人:与上世纪80年代大学生不同,近年来的大学生似乎更容易被消费型文化时尚所左右,不容易受到学术理性的影响。80年代李泽厚、刘再复、金观涛那样的学者在大学生中的风光,更不要说上世纪初《新青年》那样的文化大师对年轻人的震撼性影响,似乎很难重现了。在今天,学术文化启蒙还有现实操作性吗?
傅国涌:每个时代都有自己这个时代的命题。我们今天面对的是和上世纪80年代不同的环境,消费主义盛行确有很强的解构性,对人追求精神层面的提升是个非常不利的因素,大多数人会把追求世俗价值当作生命的全部,并为之心安。事实上,在多数时代,将精神追求放在世俗追求之上的总是少数人的事情,即使在“五四”和80年代也是如此,只是相对而言,那些时代文化启蒙的空间更大一些,形成了一种风气,造就了一代有精神追求的人。就是今天,启蒙并没有成为过去,足以与李泽厚他们相比甚至比他们更有创见、更具关怀意识的学者也不缺乏,而且一样受到读者的欢迎。即使在消费主义压倒一切的时代里,他们真实的声音,他们的思想仍然有存身之地。何况今天我们处于网络时代,这是前所未有的一个可以互动的新平台。类似李泽厚、刘再复那样单向的灌输时代结束了,每个人都有机会发出声音,每个人都可以提供自己的思考,学者也只是在多元的声音中呈现自己的声音。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今天也不再需要复制80年代那样的模式,新的时代自然会有新的方式。
当代知识分子第一人是顾准
网友“清风朗月”:傅先生:感觉您身上有一种当代人身上少有的贵族气质,但与章诒和《往事并不如烟》的那种贵族子弟气质又不太一样。您如何评价自己,是一个现代人,还是借居于都市、“生活在别处”的士大夫?
傅国涌:也许我身上有的只是民间气质,我的理想是做一个公民,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当然是现代人。我寻求在现代社会做一个普通公民,独立而有尊严地活着,我身上没有古代的士和“往事”中的贵族子弟那样的情怀。
网友“中宵劳梦想”:傅先生,您的近代自由分子系列真是遥远的绝响。在您眼里,近59年来,哪些文化人比较符合您的价值理想呢?举一位,希望不是钱钟书。
网友“清风朗月”:更不会是余秋雨吧,哈哈。
傅国涌:如果推一个人的话,我眼里59年来第一位知识分子应该是顾准先生。
网友“盛世喝汤”:傅老师,我在万圣书园听过你的讲座《二十世纪和平转型的三次机会》,真过瘾啊。(*^__^*) 嘻嘻……我是余英时的粉丝,你喜欢他吗?也谈谈吧。
傅国涌:余英时先生是我很喜欢的学人,是华人知识分子的楷模,他身上的道义关怀比他专业上的成就同样令我怀抱敬意。他专业的造就,在其他海外华人中也有可以与他比肩甚至比他强的,比如何炳棣、杨联升等人,他才是真正的大知识分子。
民主具有自我纠错机制
网友“202.91.185.226 ”:华国锋病逝,默哀,虽然他的思想偏左,但为人谦和,有容人之量,嘉宾怎么看?
傅国涌:华是一个过渡时代的政治人物,他的悲剧是制度的产物。
网友“中宵劳梦想”:请问嘉宾,被控国际洗钱的陈水扁,是民主之耻,还是说明民主终归有办法曝光贪腐?
傅国涌:应该是后者。民主具有自我更新、自我纠错的机制。
金庸的新闻评论更精彩
网友“123456”:想请傅国涌先生聊一下金庸。我有一个朋友是金庸迷,去年作为某大学研一的学生,又报考了浙江大学的研究生。考是考上了,回来后跟同学说呢,考浙大就为了想见见金庸老先生,这下好了,被原学校研究生部给逮住训斥了一回,说这个事情要报到教育部了,整个一个闹剧啊。呵呵。想来,这也算是一个真实的奇闻了吧。我那个同学在大学里写金庸有关的论文,办金庸文化讲座,还算热火。最后想请教傅国涌先生的是,您认为现在的青年应该如何来接受与体认金庸的作品呢?
网友“中宵劳梦想”:金庸文学上是“金”,政治上是“庸”,比如他对米洛舍维奇的同情,嘉宾同意这个观点吧。
傅国涌:说金庸文学上是“金”,政治上是“庸”,后者我赞成,前者有点保留,他在文学上没有那么高,这一点他自己很清醒。浙大请金庸是一件很可议之事,金庸只是挂名而已。关于金庸的作品有两部分,没有结集出版的新闻评论和风靡一时的武侠小说,我个人喜欢并肯定前者,不过我想你说的是后者,青年人要是喜欢,自然可以去读,但必须明白那只是娱乐性的通俗小说。
李 方:金庸能够成功,是因为他主流,他努力“弘扬”传统中那些好的东西。但另一方面,这也导致他对人性缺乏深刻的理解,其实他的作品是完全谈不上深刻的。
强人崇拜的情结很危险,人格魅力与责任并存
网友“夜色深沉”:好像年轻人中,还有为数不少的人欣赏金日成、查韦斯、米洛舍维奇,甚至萨达姆的,嘉宾对此有何评价?好像李方在7年前那篇奥运是中国成人礼的文章中,也批评过支持米洛舍维奇的傻事。
傅国涌:这种强人崇拜的情结是很危险的,如果伴随一个人终生的话更是如此。中国的政治文化中有很强烈的以成败论英雄倾向,不问是非,只论成败,造成对权势者、强者、一切成功者的崇拜,这是很坏的东西。
李 方:其实这几个人,作为人来说是有某种人格魅力的,很多人心里同情他们并不奇怪。问题是,既然他们担任了各自国家的领导人,就必须承担超过人格魅力之外的责任。我们不可以把两者混淆。
互联网加速公民社会的形成
网友“陈许”:请问李方老师,网络在中国逐渐成为主流媒体,它加速了民主化的步伐。请问李方老师,是不是由于对传统媒体的管理造就了网络媒体的主流地位?顺便问一句,互联网在哪些方面加快了公民社会的形成?重点谈谈网络社群吧,结合腾讯QQ群谈。谢谢啊!
李 方:你的观点很尖锐啊。的确,网络媒体的主流地位,跟中国目前法律政策的控制有很大的关系。这些政策法律,等于扶植了本土互联网企业做大。互联网加速公民社会的形成,这个在地震中看得很明显。但是也不要太乐观,终究还是政府在主导,一放一收之间,差异极大。
市场化媒体的制高点
网友“逐鹿中原”:今年在奥运期间的报道,可以看出各种媒体间的理念、操作手法、管理方式等有结构性系统性的不同,对受众的影响也不一样啊。能不能请李方先生谈一谈在市场化媒体的工作感受啊?呵呵。
李 方:谢谢!在市场化媒体的最大感受,那就是必须拼命啊。这次奥运报道,我们腾讯网的都在连轴转,一天工作十七八小时很普遍。管理方法上,肯定是结果导向的;理念上,肯定是要对股东和投资者负责的;操作手法,肯定是不惜一切代价去占领制高点的,比如我们每天都能够请来当日新出炉冠军进行访谈,经常是他们夺冠后一两小时,就出现在腾讯的访谈室了。
主持人:预定的时间快到了。在奥运的人声鼎沸中,两位嘉宾给我们带来了一种激情之外理性观照的清幽和清凉,多谢!
傅国涌:谢谢各位网友、谢谢主持人,再见。
李 方:谢谢,再见!
2008-9-8 16:3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