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原创】

庄黎子3

在林惠念最后一年博士的时候，她和她的导师查尔勒女士一道出席了在美国召开的全球高分子合作会议，期间认识法国欧莱雅公司下属企业兰寇的研发部门经理多克。多克知道林惠就是最近在法国当代化学上写那篇有关纳米技术与高分子技术相联系论文的作者的时候，顿时大为惊讶，他握着林惠的手说，我还从未想过是这样一位青年有为的中国小姐写的论文。在西方，大家统一称未结婚的女人为小姐，所以多克这样说完全是出于尊敬。会议开了一个礼拜，最后一天晚上是各国学生商家共进晚宴，吃得自然是自助餐，这样便于交谈，查尔勒很快就和其他大学的教授在一起亲密交谈而把林惠一个人晾在一边，林惠本身也不擅交际，于是就自己穿梭在琳琅满目的食品中间，各样都品尝一点。
这时候，多克就过来了，他先很绅士的递给林惠一杯香槟，然后询问道：“听说林小姐还有半年就博士毕业了，不知道之后有什么打算？”
林惠完全没有想到兰寇的研发部门经理会过来和自己说话，于是她想了想只好实话实说：“我尚未想好。”
多克因为出于礼貌，所以同林惠说得是英文，他听出林惠的英文水平并不在自己之下，同时身边还有很多人，他于是就改用法文和林惠交谈，毕竟在国际会议上懂得法文的人还是少数。多克说法文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样，想不想到我们兰寇研发部来工作？”
林惠听了这句话，心里顿时狂喜，但面子上却仍是淡淡的，从前看得那么多文学书籍让林惠这时候轻而易举的成为一个有涵养的女性。她略微低头一笑说：“很高兴您可以如此赏识我，我想我会考虑。”
多克原本以为这个刚出茅庐的中国女孩定会满心欢喜的答应，没想到她会说要考虑考虑。多克也笑了笑说：“你们中国文化历史悠久，我很喜欢中国历史，纵观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有两位君王我最钦佩。”
林惠颇为惊讶，问：“那么是哪两位呢？”
多克说：“是成吉思汗和努尔哈赤。”
林惠又问：“为什么？”
多克这时就滔滔不绝的说起来：“成吉思汗骁勇善战，他所在的朝代是你们中国疆域最幅员辽阔的时代，努尔哈赤同样，他依靠十几个人，十几匹马拉起一面旗帜，最后攻克明朝，创下大清祖业。一个成功的人之所以可以成功就是因为他具有野心。”
林惠在他说的时候频频点头，心里却觉得这个外国人自以为了解中国历史，其实片面得可笑，但她也没说什么。多克问：“林小姐喜欢中国历史吗？”
林惠说：“当然。”
多克又问：“那有没有欣赏的君王？”
林惠说：“有，是清朝康熙皇帝。他和成吉思汗还有努尔哈赤都不一样，成吉思汗的确骁勇善战，可是他为世人留下了什么？康熙就不同了，他不但习武，而且尚文，他还善于学习你们西方的优秀科学文化，同时他又是为极其仁爱的皇帝，是他首先确立了中国近代的版图，这些都是以往君王所不能睥睨的。”
林惠说完，多克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拿酒朝她举了举说，林小姐不简单啊。

从美国回来以后，林惠就开始准备9月底的博士论文答辩。伍子健看林惠天天废寝忘食的工作，不免问林惠说，我想你博士毕业是不会回中国的，你看你在法国这么如鱼得水哪里还会想到要回国。林惠听伍子健这么说，也停下了正在打字的手，心想，真是弹指一挥间啊，不曾想又是一个三年过去了，又该到了选择回国还是留法的时候了。伍子健看林惠呆呆地盯着电脑就说，喂，喂，喂，我问你呢，想留在这里还是回国？林惠转过头看了一眼伍子健说，我不知道。伍子健说，你这么革命，肯定要留下来作研究的。林惠笑说，那未必哦！伍子健听她这么说就从转椅上下来，走到林惠面前说，我看你还是留下来好了，就多留一年，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国好不好？林惠不由想，伍子健怎么也算自己在法国最好的朋友了，而对于伍子健，自己当然也算她最好的朋友。她这么想，心里就顿时伸出一种莫名的感激之情。
林惠论文答辩在九月的第一个礼拜五举行，除了几个评委教授，剩下的都是他们同实验室的同事。因为都是认识的人，所以林惠答辩的时候很放松，偶尔还会夹带一些小玩笑娱乐众人，答辩结束，大家都到外面说话聊天，剩下评委给分。林惠出来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多克。多克准备了一束鲜花，还有一套兰寇公司出品的最新护肤系列。林惠很惊讶，也很欣喜。多克说，林小姐的答辩和前几个月在美国宴会上和我交谈是一样的精彩，林小姐真可谓文武双全。林惠笑盈盈的接下了花，说多克先生您夸奖了。多克想了想说，林小姐考虑的怎么样，打算去我们公司工作吗？林惠其实早就明白多克的来意，她捧着鲜花说，多克先生，谢谢您的花，同样也谢谢您的邀请，我想我是不会去贵公司的。多克原本已经把要欢迎林惠的话想好了，就在嘴边，只能林惠说不胜荣幸之后，他立刻把那些话竹筒倒豆子一样说出来的，可他决没想到林惠竟然拒绝了。多克镇定了许久又说，我可以知道是问什么吗？如果有别的更好的公司让林小姐选择，我可以知道是那家公司吗？林惠边笑边摇头说，假如我选择留在法国自然要选兰蔻这样的大公司，可惜我选择的是回国。

林惠要回国了。这个消息让全实验室的人都为之惊讶，包括她最好的朋友伍子健。她的导师查尔勒女士对她说你如果不想去兰蔻，留在我们实验室也好，我很欢迎你成为我们实验室的科研人员。林惠笑笑依旧说谢谢挽留。伍子健知道以后立刻跑来找林惠，义愤填膺的说，你不是说了你和我并肩作战一年以后一道回国吗？怎么又变卦了呢？林惠说，我并没有答应你啊，我记得当时我仅仅笑了笑而已。伍子健又说，你在法国呆的好好的，兰蔻那么大公司要你，你都不去到底为了什么？林惠拍拍伍子健德肩膀说，我要回国，我要回去结婚啊！伍子健顿时没了话，她噎了半天才说，林惠，你啊……

林惠从毕业答辩结束到登上去上海的MU553，相差不过一个月，她几乎没买什么东西，在法国原先的锅碗瓢盆，零七杂碎该扔的扔，该送人的送人，箱子里依然是几件自己最钟爱的衣服和那几十本陪伴了自己近六年的书。林惠收拾好行李之后，看着自己如何来如何去，不多一丝一毫的东西不尽想，难道这也是所谓的圆满？她上飞机没有人来送，伍子健去英国参加一个会议早她两天走，实验室里的同事想来送送，林惠说，还是算了吧，别搞得跟遗体告别一样。结果这次林惠回国同平常出差竟没有任何区别，一个箱子托运，自己拎一个小皮包，清爽又自在。只是在她临安检的那一霎那，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她想，从22岁到28岁，我一生最耀眼的时光都奉献给巴黎，奉献给这里的一草一木，我的欢笑，我的泪水，我的奋斗，我的成功，我都留在这里，然后我就离开，永远不回头。

林惠回国很快就和相恋六年的大学男友钟亮结婚了。她没有像别人那样大操大办，而是请了十几个大学同学在一起吃了餐饭而已，也算是同学聚会了，只不过这次聚会没有大家凑份子而已。饭局间，大家不免问林惠今后的打算，林惠说，那还不是到跨国企业做研发？有人就说，可是跨国企业大部分都是在广东沿海一带，你们家钟亮在湖南长沙，你不会新婚燕尔就去广东吧？林惠想，哟，可不是吗？但吃饭的时候，她也不便多说什么。晚上回到她和钟亮的小家，钟亮刚进门就问林惠，你是不是想现在就去广东？林惠原以为钟亮会先抱着她打个转然后说句我也是有老婆的人之类的话，没想到他劈头盖脸就问这个。林惠于是就顺着他的话说，对啊，想先过去那边看看？钟亮脸色立刻就阴了下来，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米白色的窗帘随风摇动。林惠也不说话，但又想不出该干什么，只好先到厨房烧水。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干什么只好去烧烧水以此缓解自己内心的压抑和矛盾。林惠现在真是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的压抑和矛盾，她不得不想，嫁了人难道说就真的没有一点自由了吗？林惠就一个人在厨房等水开，钟亮进来了，他从后面抱住林惠，手渐渐不老实的在林惠身上摸索，一面用细软的声音说，你就舍得我们刚结婚就两地分居？

林惠在他的抚摸下心却开始渐渐变凉。第二天早晨，天刚亮，林惠就起来了，钟亮还四脚朝天的懒在床上，林惠起来又烧开水，水在炉子上呼噜噜发出烦闷的声响，林惠又跑到浴室淋浴。等她一切都完成了，水也烧好，咖啡也冲好，钟亮还在床上。林惠只好又折回卧室，钟亮便坐起来用手拉林惠，林惠躲开他，一面说，好了，你别闹了。钟亮看出了林惠脸上的冷淡，也知道冷淡的原因，于是他垂下双手，眼睁睁的盯着林惠看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说，那好吧，你要去广东我不反对，不过也该等过了蜜月才走。林惠这时抬起眼看着他，这是一个爱她的男人，也是她应该去爱的男人，难道说为自己的男人也不能留下？林惠随手将咖啡放在书桌上也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是说一定非要去广东不可，你要不高兴就算了，只不过我这样的学历这样的身份到在长沙到哪里找工作呢？钟亮听林惠松了口，立刻欢心鼓舞的从床上跳起来搂住林惠故意笑嘻嘻的说，你什么样的身份？你是我老婆就是这样的身份。接着钟亮又说，找工作还不好办，到我们大学工作好了，我认识这么多人，你又这么有才华，到大学当老师最好不过！林惠的心这时候已经不是凉而是寒了，彻骨的寒冷使她微微的颤抖，可是她最终还是温存的笑着说，也好，博士毕业不当老师都是浪费。钟亮放开了搂着林惠的双臂走去浴室，一边大声说，博士就是回来当教授的嘛！林惠想，自己真是可笑，放着法国高等化学研究院的教授不去当，放着法国兰蔻公司研发部门的工作不去做，跑到长沙当大学老师。

林惠当天下午就从电脑里调出她在法国写的英法文两份简历，然后斟字酌句将其改成中文，钟亮就搬把椅子坐在她旁边看边笑说，林惠，你要说给别人听谁会相信，一个中国女博士，回国以后在家翻译自己用法文写的个人简历，谁不是将中文翻成法文，你倒好，正相反。林惠头也没回就说，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成天到晚的在做自相矛盾的事儿！
林惠的个人简历写了整整七页纸，不但包括的自己的学习过程，实习经历，还有发表的论文，参加的重大会议以及演讲，最后一张纸是概括介绍自己三年博士论文的内容和摘要。忙乎了一下午，连钟亮什么时候出的门都不知道。林惠看着自己整整齐齐七页个人简历从打印机里出来才觉得心里开始渐渐充实起来，她想，退一万步说，我至少还有它。
林惠找工作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原本她觉得像她这样在法国都炙手可热的人才那在中国就算不是国宝至少也算个可用之才，可她哪里知道在国内现在找工作，你既没有工作经验，又没有门路道道，谁都不搭理你。钟亮托了五花八门各色关系终于让林惠在他们大学当了一名老师，至于讲师资格证，还要考了才有。林惠第一天上班，看见那张六七十年代盛行的绛红色还压了块毛玻璃的桌子萎缩的摆在化学教研室的角落时，她忽然想起一个成语：欲哭无泪。
这个学期，她被安排教大学第一年的应用化学，其实都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东西。教研室主任刘源下午来看她，听说她是法国高等化学研究院毕业的博士也只是淡淡一笑说，小林啊，好好干，以后有什么想法，可以对我说。林惠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谢谢主任。从此林惠就成了伟大的人民教师中的一员，很渺小的一员。她每个礼拜有三节大课，一共六小时，外加每周一次试验，三小时，仅此而已。林惠很想搞些项目研究，这是她的想法，可是她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主任说。
一个礼拜以后，她憋得实在慌了，就在快下班的时候同办公室的另外一个比她年老的副教授蒋勤莉说了。她说，咱们学校没有什么实验室的吗？林惠心里想的实验室是像当初她在法国那样几十个人一个实验室，到处都是实验仪器和实验药品，大家共同搞科研，共同学习和探索的那种，可蒋勤莉哪里知道这些，她说，实验室不到处都是吗，咱们化学大楼里面三，四，五层不全是实验室吗，你不是有实验课吗？林惠说，不不，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指的是研究所，搞科研的。蒋勤莉说，哦，这个啊，有啊，咱们这不就是研究所吗？林惠不说话了，她想，几张绛红的桌子，几把摇摇晃晃的椅子，几个早已被茶渍染成褐色的茶杯，这就是研究所了。第二天下午，刘源又来找林惠，这时候的他又点大惊大喜的感觉，他几乎是小跑来找林惠的，他当着教研室全体人员的面站在林惠身边对大家说，人才啊，咱们这里来了个大人才，林惠你真不简单啊，你今年才28岁吧，噢，还是虚岁，不简单、不简单！林惠冷不丁被他这么一夸还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于是问，我怎么不简单啦？刘源有点气急败坏的说，你怎么不简单你不知道？林惠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想笑又笑不出来。刘源就说，你在法读博期间是不是发表了七篇论文？林惠说对啊。刘源又说，你七篇论文都被收录了SCI你会不知道？林惠说，哦，原来是这样。其实她想说，SCI是什么东西，她在法国从来都没听人提过，好像有一次伍子健说了SCI，不过她也没注意，她又想，这在我们那里随便发表一篇论文都是收录SCI的啊，就好像有了钱你就把他存到银行了，银行就是SCI。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不过林惠当然也不会傻到大言不惭地说“这有什么”的地步。来这里短短一个礼拜，她已经学会了沉默是金。
回到家，林惠就把今天的遭遇跟钟亮说了，钟亮看着林惠老半天，忽然脸上也冒出和主任刘源一样的欣喜若狂的笑容说，想不到我老婆竟是这么个人才！林惠在自己丈夫面前自然也没有好掩饰的，于是把头一昂说，那有什么，小菜一碟而已。钟亮好像想到什么又问，那你写个人简历的时候怎么不写进去？林惠说，我哪里知道这玩艺儿这么重要，我想我已经写了论文的名字和出处，他们哪就不会去查啊，再说了，我参加的那些研讨会，演讲什么的，随便哪个拿出来不比那小小七篇论文要强？钟亮摇摇头说，这你就不懂了吧，你在中国搞科研，就看有没有SCI收录的文章，你们那个刘源，我知道，他这一辈子充其量也就四篇SCI文章，他多大了，他比你大一倍还不止！

林惠顺理成章被破格提拔为硕士生导师。下个学期就开始带研究生。由于她是第一次带，所以只给她分配了四个，本来刘源还想给她分，她主动说不要了，第一次还是少带几个吧。林惠自从开始带研究生，她又开始从容的走上了搞科研的道路，平时和她的四个学生在实验室里瓶瓶罐罐的捣鼓，晚上在家陪钟亮，偶尔备课。她原以为这样平稳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没想到当上硕导的第二个月，她怀孕了。从前她和钟亮在一起也有一些安全措施，但依然还是未能逃脱怀孕的命运。她从医院回来以后是很想把孩子打掉的，但又反复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先把事情告诉钟亮。钟亮知道林惠怀孕一个月以后高兴得几乎跳起来把天花板戳个大洞。他说太好了，他八十三岁的老奶奶就想看他们家一脉单传的重孙。林惠说，钟亮，可是我暂时还不想要孩子，我想我们都还年轻，过几年再说。钟亮的脸立刻拉得比驴还长，他刚才兴高采烈的样子也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闷闷的说，那你想等到什么时候，三十岁还是三十五岁还是四十岁还是永远不要孩子？！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简直都是歇斯底里。林惠却从容的说，钟亮你冷静冷静，我当然也喜欢小孩，不过等我过了这一年好不好，我才刚工作，我总不能才来不到一年就在家坐月子吧？你说是不是？钟亮突然蹲下来抱着林惠的肚子说，老婆，我求求你，我要小孩，我要小孩。林惠把钟亮慢慢推开又说，我也要小孩，但不是现在这个时候。钟亮突然流泪了，他泪流满面地看着林惠说，我奶奶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她就想看看她的重孙，你就答应我好不好，就算为了我奶奶也行，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你要我怎样都行，说完他又半跪在林惠面前抱着林惠的肚子。
林惠无语了，她觉得她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沼泽，身子已经陷进去，越是来回摆动，陷得越深，她想，我这可不就是身不由己吗？我已经体验过欲哭无泪的滋味了，现在又在体验身不由己的滋味，我什么时候才能体验自由自在的滋味呢？林惠终于答应了钟亮，其实也不算终于，在钟亮流泪的时候，她就心软了，林惠看不得男人在她面前哭。

虽然打算生小孩，但时间还早，所以林惠继续当她的硕导，和钟亮一样朝九晚五的上班。她本想告诉领导自己怀孕，不合适经常呆在实验室的事，但领导都是男同志，她想了几次都没勇气开这个口，于是就干脆算了，反正实验基本上都是那几个研究生做，自己也就是在旁边指点江山而已，打仗死的都是战前将军，谁说过死幕后军师的？可事情偏偏就是那么不巧，林惠知道自己怀孕的第二个月，一个研究生做实验的时候一时疏忽，导致二氧化硫气体泄漏，等林惠发现的时候已经相当危险了，林惠立刻停止实验，将实验室门口的电闸拔掉，同时打开所有窗户。研究生事后一再说对不起，林惠只是摆摆手，他哪里知道自己一时疏忽，导师肚子里的孩子倒了大霉。林惠因为吸入大量有毒气体，腹中胎儿窒息死亡。当钟亮陪林惠去医院体检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他看也没看林惠一眼就自己打车走了，林惠一个人躺在医院妇产科的病房里看着身边都有亲属陪伴的妇女，眼泪簌簌的流下来，止也止不住。她突然间很怀念自己在法国过得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虽然清苦但单纯，周围的老师，同事，朋友，无一不是善良和淳朴的，尽管有时候大家下了班就不相往来，但过得潇洒自在，无拘无束。她想，恐怕自己这辈子都过不上这样没有心理负担的日子了。
林惠在医院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早，钟亮来了，他坐在林惠的床边低着头，也不看她，良久才说，林惠，我昨天心情不好，你别生气。林惠从被子里伸出手摸了摸钟亮的脸说，没有，我怕你生气。林惠当天下午就和钟亮回家了，钟亮亲自下厨盹了鲶鱼汤，说是开了刀要喝得。林惠看着汤只是默默流泪，钟亮见她蜡黄的脸色也心疼的搂着她，林惠在钟亮宽厚的臂弯里渐渐止住泪说，钟亮，等我身体好了，我们再要一个，这次我保证从怀孕到生宝宝再不进实验室。钟亮听了这话就咧开嘴笑了，说老婆喝汤。
林惠身体好了以后又开始上班，刘源知道林惠因为工作而流产心里很惭愧，见林惠来上班连忙过来安慰说，不要着急上班，再休息一个月。林惠说不用了，还有很多工作。林惠自从身体复原忽然就很想生个小孩，可能失去的东西人们才会珍惜吧，总之这一回林惠竟然比钟亮还着急。每次来例假，林惠都说，怎么又来了呢?弄得钟亮不停的笑。
林惠终于怀孕了，当她从医院检查得知自己怀孕以后，大出一口气，觉得这简直比二万五千里长征还要漫长。回到家立刻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钟亮。钟亮高兴得又想拿头撞天花板。林惠想着就是早怀孕和晚怀孕之间的差别啊，假如晚怀孕，丈夫都四十多岁了，哪里还有精力一蹦这么高，最多某某老婆的肚皮罢了。
林惠这次下决心不在迈进实验室大门一步，儿子只有一个，项目还有千千万。自从林惠怀孕，每天买菜，洗衣等所有家务都落在钟亮一个人身上，林惠想插手都不行。每个周末钟亮还要陪林惠四处走走看看，呼气清鲜空气。钟亮想，第一个儿子就是因为没有呼吸到新鲜空气才死的，所以空气质量和儿子的质量有密切联系。林惠也渐渐忘记了上次自己一个人在医院流泪的痛苦经历，原来忘记痛苦最好的药剂不是时间而是快乐，用十二分的快乐抵制一分的痛苦自然是轻而易举的。

庄黎子3

偶尔周末钟亮有教研会不能陪林惠的时候，她就自己一个人去学校后面的山林里散步，常常要走两小时才回家，她觉得这山真是好，山和海不一样，海一年四季都是蓝蓝的，波涛汹涌的。而山一年四季的颜色都在变换，春天的青绿，夏天的苍绿，秋天的红黄还有冬天的雪白，山一年四季发出的声音也是不一样的，春天小草萌芽的声音，蜜蜂采蜜的声音，夏天鸟儿叫还有知了叫，秋天总是飞来大片乌鸦，乌鸦鸣叫总是让人觉得凄凉，要不怎有枯藤老树昏鸦呢？而冬天，寂静的山林偶尔听见遥远的地方有响动那多半是松鼠从一棵树爬到另一个树的声音。林惠在山里走着，觉得自己都要融化在这苍树碧绿之间了，她觉得这真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她开始每个礼拜六都去山里漫步，有时候特地一个人去，因为她觉得这样的意境多了一个人就煞风景了。唯独有一次，她出来不到半小时，突然觉得想上厕所，本来山里面没有一个人，方便一下也未尝不可，但周围就是学校，万一被学校随便一个人看见了，那都将让她林惠一辈子抬不起头，于是她赶紧赶忙往家里赶，到了家，连鞋也顾不上脱就进厕所，突然听见卧室里有响动，林惠此时也顾不上尿急，只是走过去一手推开了虚掩着的门，她的尿顺着裤腿就流出来了，她分明看见两具赤裸的身子绞在一起，其中一个她认识，是她的丈夫，也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爸爸，叫钟亮。

无论钟亮是如何以死相逼，以泪相求，林惠只知道默默地摇头，没有多的话——离婚。林惠为了让钟亮彻底死心，第二天就去医院堕了胎。一个礼拜以后，林惠手里就多了一本绿色的离婚证，拿到离婚证的时候，离婚突然想，这墨绿比结婚证上的大红要素雅，要好看，假如一条墨绿的裙子，一条大红的裙子，我当然要选择墨绿，这还用问吗？林惠从离婚办事处出来对钟亮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是个男人。

钟亮离婚以后一个月就办了停薪留职，然后据说是和他从前的大学同学一起开了家汽车零配件加工厂。林惠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居然开得起厂子，当得了老板。那个和钟亮在一起的女的，虽然钟亮口口声声对林惠说只不过是由于林惠怀孕他近不了身而去找的一个替身，但林惠也懒得去追究，她不能想，一想就觉得恶心的要吐，比怀孕的时候反胃还要厉害。离婚以后第二个礼拜林惠就去把自己户口上还有身份证上的名字改了，她想，自己不应该叫林惠，而要叫林慧。林慧也像离开学校，她觉得自己在这里呆着每天后面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可是她不想动了，不想走了，她太累了，似乎一夜之间自己就老了。可不是老了吗，满29往30上奔的人了。女人一过三十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从此，林慧就一个人在这所大学扎根下来，一扎就是六年。这天，当她从自己的头发里找出一根白发她才惊觉，原来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六年，从破格提拔硕导到破格提拔博导，林慧也就用了六年，这六年又是人生中关键的六年。她想起自己离开巴黎的时候说她22岁到28岁人生最好的六年都留在巴黎，可眼下这六年难道就不是最好的六年吗，虽然这六年比不得那六年的青春和激越，但这六年应该是成家立业，为将来事业做奠基石的六年，可自己呢？立业是立了，那成家呢？林慧想到这里自己都笑着摇了摇头。

林慧这几年在国内外杂志和报纸上陆续发表了十几篇论文，算研究室里发表论文最多的一个。有几次学校都想提拔她当学科带头人，她都婉言谢绝了，她说，我当不了官，我就只能教学生。最初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像林慧这样不爱说话的人怎么会和学生搞好关系，但他们恰恰错了，林慧平时没有别的事，成天呆在实验室和学生在一起。纵使你有三寸不烂之舌，你教育学生说话不到点子上就等于在做无用功。林慧呢，虽然少话，但句句都能点石成金。
大家认识到这一点还多亏了那次打架。本来是旁边有所职业技校，有学生来本校闹事，打伤了化学院的几个学生，还有一个是女孩子，于是化学院的男生决定集体出动找那帮技校的学生麻烦，大家想，法不责众，我们都去，你就奈何不了我了吧？林慧毫无疑问第一个知道了这个消息，她来不及通知校领导就急急忙忙往男生寝室赶去。到那里发现她班上的男生把棍子，钢丝锁链条都准备好了。林慧也不多说话，就是简单的叫了几个她觉得是头儿，其实也是头儿的男生到一间单独的寝室，林慧自己坐下，叫他们也坐下，然后说，你们是不是要去打架？大家素来对林慧敬仰，直到林慧不但学问好，人品也一等一于是都不敢说话。林慧又说，你们如果要去，那就说要去，不要不敢说，你们连话都不敢说到时候怎么打得赢人家？那几个男生想了想，其中有一个壮着胆子就说没错，我们要去收拾那些地痞流氓。林慧看了那个男生一眼，又说，你们是不是以为法不责众？不过你们别忘了另外一个成语，那就是主犯必办，胁从不问！你们非要去，我一个女老师也拦不下你们，那你们就去吧，我自会到校长那里替自己要处分，我没有办法劝你们别去，所以我也算一个主犯。林慧话说完就走了，临走的时候，她捡起地上一条生锈的铁链说，你们也都是学化学的，知道用生锈的铁打人容易得破伤风，而破伤风如果不及时治疗就容易造成死亡，所以还是换种武器吧。
林慧说完把铁链往脚边一扔就下楼走了。她出了男生寝室，然后才急急忙忙给化学院院长说这件事。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院长没有很好的调停这件事，反而激起公愤，化学院的男生在当晚11点几乎清仓出动，而林慧班上一个人都没去。林慧因此得到学校意外奖励的优秀班主任两千元钱。林慧拿了钱，家都没回直接又去了她班上的男生寝室，她把钱一分不少的交到那几个男生手里说，我知道我们班男生为这件事丢了面子，觉得我们不仗义，你们拿这些钱请旁边几个班的男生吃点东西，喝点酒也可以，不过不要喝酒闹事啊！
林慧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在学生心里扎下了根，后来不光自己班有事，就是别的班有什么事，那些老师也会叫上林慧一起去调停。林慧每叫必到，反正自己一个人也没有别的事情。
林慧有时候也想家里有个人说说话，家里多个人，哪怕那个人不说话，也多了点儿人气，林慧从当上博导就搬进博导楼，三室两厅，一百五十平米的房，一直就是一个人，平时无论过中秋还是元宵，她都会把自己带的几个没有回家的博士研究生甚至连并他们的女朋友或者男朋友一起请到家里来，自己炒几个菜，再去饭馆端几个菜，大家吃吃饭热闹热闹。可是经常人走了以后她就望着这些杯盘狼藉一个人发呆。她想，自己现在是自由自在了，可是快乐吗？从前自己都向往这种无拘束的日子，可一旦真的没有人管没有人约束，自己都快乐了吗，生活就有动力了吗？风筝之所以能飞得更高，原来不是因为它能自由的翱翔，而是因为它身上挂着一根线，可以被人牵着，随时教它改变方向，或低或高，这样它才能最终越飞越高，有牵挂才会有动力。

林慧同时教大学，研究生还有博士，看起来她是无官一身轻，其实谁也没有她忙。林慧从当班主任开始就一直是优秀班主任，全校三万多个学生，三千多个班，每年一共评十个优秀班级，里面总有林慧的班。连他们教研室主任刘源都说，奇了怪了，林慧真有点神了。而私底下，蒋勤莉对林慧可以获此殊荣却不屑一顾，她有一回半开玩笑的对刘源说，主任啊，哪天你也走了单儿，你也一样当优秀班主任。当然她说这话的时候，林慧不在场。林慧很少和这些老师家长里短的聊天，更别说推心置腹的畅谈，她总是像从前在法国读博那时候一样，对谁都不冷不热，没有特别亲近的，也没有特别疏远的。她觉得人的交往就应该这样，君子之交淡如水，大可不必相邀结伴去逛街或者出游，至于打牌吃饭，唱歌还有玩时下的保龄球更加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她想用晚上空余时间看看书听听古典音乐挺好。于是又有人私下里说她是不食人间烟火。
这一年，林慧破天荒没有拿到优秀班主任。居然是因为有男女生行为不检点。原来林慧班上有个成绩很不错的男孩子叫潘伟辰，和班上另外一个成绩也相当好还当班长得女孩子叶璇谈恋爱，两个人下午趁潘伟辰同寝室人去打球的机会在寝室里说话，都是年轻人，说了几句可能都把握不住，尽然准备上床，两人都躺到床上了，门却突然开了，除了同寝室一位男生还有学校的一个体育老师，事情虽然没有传开，但是林慧的优秀班主任还是没有了。蒋勤莉趁林慧不在办公室又对大家说，她林慧不食人间烟火，可惜她班上学生食人间烟火。大家纷纷笑着摇头。
林慧没有先找潘伟辰而是找了叶璇。她在回家的路上看见叶璇一个人闷着低头走路，于是就问叶璇吃了饭没有？叶璇说没有，她就说，那和老师一起回家随便吃点。叶璇知道是什么原因，所以不想去，说，林老师不用麻烦了。林慧干脆说，我想和你说说话。叶璇只好跟林慧一起走了。到了家，林慧让叶璇坐，叶璇就一老一实的坐下了。林慧很快的炒了几个小菜摆上桌来，又给叶璇拿了筷子，叶璇刚要吃，林慧就说，喂，别忙着吃，洗手没有，没有自己去厨房洗，这么大的人了，又是个搞化学的，刚出实验室再饿也要洗手。林慧几句平常的话把叶璇脑子里所有的紧张一扫而光。叶璇洗了手，林慧又给她拿餐巾纸。这时候她就大大方方的接过餐巾纸擦了手然后一一品尝林慧炒的菜。一面一个劲儿的说好吃。林慧就笑了，说你们天天吃食堂里那些没油水的菜，我哪怕就是炒碗白菜搁你面前，只要多放点猪油也一样香。叶璇就一面吞咽着菜一面对林慧翘起大拇指说林老师句句金言啊！

庄黎子3

林慧几句平常的话把叶璇脑子里所有的紧张一扫而光。叶璇洗了手，林慧又给她拿餐巾纸。这时候她就大大方方的接过餐巾纸擦了手然后一一品尝林慧炒的菜。一面一个劲儿的说好吃。林慧就笑了，说你们天天吃食堂里那些没油水的菜，我哪怕就是炒碗白菜搁你面前，只要多放点猪油也一样香。叶璇就一面吞咽着菜一面对林慧翘起大拇指说林老师句句金言啊！吃了饭，林慧又给叶璇削了个苹果，然后问，叶璇，你看过王安忆写的《长恨歌》吗？叶璇一边小口咬着苹果一边说没有。林慧就自顾自的说，王安忆的小说，我都看过，从最早的《69届初中生》到《长恨歌》再到后来的《逃之夭夭》。她写的文章，最好的还要算《长恨歌》。叶璇自然要问，写了什么？林慧就说，里面就是围绕一个女人，写她18岁到死的全部经过。这是一个美丽娴雅的女人，书上说她的美丽不应该叫美丽而是叫好看，美丽是一种凄然的东西，有拒绝的意思，还有打击的意思，而好看却是温和的，还有一点善解人意。她看起来叫人舒服和亲切，入人心肺。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在她年轻的时候轻易的跟了一个男人，从此改变了她的一生，到死都是被一个流氓地痞暗杀的。林慧说到这里恰如其分的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一个女人的一生，尤其是在她年轻的时候，是不能走错的，错一步，步步错。没有回头路。我们不是男人，男人只要他想改过自新，随时随地都有机会，女人就不行。最开始的时候，你觉得你只是错了一点点，可这错误就好像一条大路插出去的一条小路，你在小路上走得越久，你离大陆的距离就越远，错误也就越明显越无法改过。叶璇，我知道你是好学生，在理科尤其在化学方面有天赋，但是学理科的人往往会走进这样一个误区，就是觉得只要理科好了，文科无所谓，理科打遍天下。可是他们却忘了什么叫修身养性。叶璇，你要多看点书，多看看古时的诗词，现代的文学作品。理科知识只能让你修身，文学素养才真正能够教你学会养性。林慧说这段话的时候气定神闲，娓娓道来，一点没有指责叶璇的意思，却句句都透露出一个老师对一个学生的关切。叶璇听了林慧的话以后沉默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时说，林老师，谢谢您，您是让我终生难忘的老师。林慧在她把门关上以后想，自己何尝又不是从来没有忘记过教导自己的梅筱教授呢，自己何尝又不是在现身说教呢，自己何尝又不是因为年轻的时候走错一步而一直这样错下来了呢？林慧对这天花板感叹一声：“人生啊……”双眼刹时噙满了泪。
潘伟辰知道林惠找了叶璇于是问她跟你说了什么。叶璇说，也没说什么，就是请我吃了顿饭，她炒的辣子鸡丁味道巨棒。潘伟辰发现叶璇这几天完全变了，经常捧着一本小说看，潘伟辰看看封面，叫《长恨歌》潘伟辰诧异的说，你从前不是最讨厌看什么怨呀，恨哪之类的书了吗？还有这个作家王安忆是文坛新秀吧？叶璇把书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书上写的“96年3月改于上海”的字样对潘伟辰说，你觉得人家是新秀吗？
潘伟辰见林慧没有找自己，忐忑不安的过了几天，最后终于自己主动找上门去，心里想，反正是早死早超生。林惠看见潘伟辰居然到实验室找她，她就先笑了。她先叫几个研究生还有博士都小心注意实验，然后就对潘伟辰说，我们去学校后山走走，春天来了，山上小草应该都萌芽了。潘伟辰看见林慧居然要自己去山上散步，心道她这又是卖的什么关子呢？
林慧和潘伟辰来到后山，她已经很久没来了，现在再来，感觉陌生但立刻又觉得亲切。她半开玩笑地对潘伟辰说，你自己找上门来是不是觉得反正我是要找你秋后算账的，所以干脆春天没过就先把帐一笔了解省得到时候变本加厉啊？
潘伟辰见林慧说到他心里去了，只好随便换了个理由说，不是，我是想，这次因为我和叶璇的事让您没有拿到优秀班主任，我觉得很惭愧。林慧又笑了，说你觉得那每个月两百块的优秀班主任津贴可以干什么？连我每月头发护理的钱都不够用！潘伟辰听了这话也笑起来，顺便看了看林慧的头发，觉得那头发的确好，黑得发亮。林慧在前面走，潘伟辰就在后面跟着，林慧说，我找叶璇不找你是因为我怕叶璇吃亏，她是女孩子，不过我知道有些事情得男孩子做主，男孩子说了的话不容易返回，女孩子容易受环境事物等一切外在因素钳制。林慧说完回头看着潘伟辰说，我说的这些你明白吗？潘伟辰说，我明白，林老师。林慧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又笑了，随手拍拍他的肩膀说，好了，你可以走了，我还想再林子里走走，当然了，你要跟着也可以。潘伟辰第一次看见林慧这样近距离的对着他笑，他的心突然跳得快起来，莫名其妙的快。他看着林慧远去的背影心想，这究竟是怎样一个老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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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毕业实习潘伟辰被上海一家大型化工厂录用了，还破例允许每月拿600块钱的实习津贴，但他突然拒绝了，自从那天从山上回来，他就想着林慧最后那个笑容，吃饭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想，就连和叶璇在一起的时候也在想。他最后把那个机会让给了叶璇而决定自己就跟着林慧作毕业实习。林慧当然不知道这里面的一切只是说，好啊，我很久都没有带过大学实习生了。
潘伟辰实习很认真，因为他忽然发现林慧是一个非常严谨，做科研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地科学家。每天早晨往往是林慧第一个到实验室。他还发现林慧给自己的实验室配了一个咖啡机，每天中午吃完饭她都要喝一杯咖啡，下午四点的时候林慧也要喝点咖啡，偶尔还会将中午带的小茶点还有小蛋糕分给学生们吃，大家也都学着和林慧一样喝咖啡，不过只有林慧的咖啡是不加糖也不加牛奶伴侣。潘伟辰第一次喝咖啡也什么都不放，结果苦的难以入口，林慧看见又在一边笑，潘伟辰只好红着脸又去加伴侣还有方糖。但那个笑容，在他转过身要加糖的时候已经印在脑海里了。他又有点心跳，也有点害怕，他觉得他好像开始喜欢这个知书达理才智非凡的年轻女教授了。

实习结束，潘伟辰洋洋洒洒的写了50多页的实习报告，就算毕业论文了。林慧看了也大吃一惊，她想，这是棵好苗子。潘伟辰的毕业实习报告毫无疑问的拿了全班最高分。毕业前夕，叶璇来找林慧，她说，林老师您觉得我应该读硕士还是工作。林慧知道叶璇学的主要是分析化学，而且叶璇不是一个潜心学习的人，所以她说，我觉得你有合适工作机会那就工作好了。叶璇又停了停，好像有话说一样，最后她还是说了，她说那个上海的化工厂要我去工作，工资也开得很高，不过潘伟辰想留校读研，他已经通过保研考试了。林慧一惊说，我不知道啊，不过叶璇，你们三年不见不等于分手啊，有句话不知你听说过没有，今天的离别是为了明天的重聚。叶璇没在多说什么，谢了林慧就走了。过了一个月，学生都毕业，该走的都走了，叶璇去了上海，潘伟辰留在学校。
林慧知道潘伟辰跟着自己做研究生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她觉得潘伟辰是一个不错的科研人才，既有开创精神，又有对新生事物的敏锐性，同时不光化学，他的数学和物理也很不错，这几点都是一个优秀科研人员必须具备的，你不能光懂化学，这没有用，必须什么都懂一些，这样才能旁门类推，从不同中找共性，从相同里看区别。只有潘伟辰知道这些林慧看中都不是他想留下来尤其是留下来作她的研究生的根本原因。他想留下来，就是因为林慧。

他现在几乎每天都和林慧在一起，大多数时候是在实验室，不过偶尔林慧也和他当然还有其它学生一起去食堂打饭，中秋的时候林慧也叫他们来家里吃饭，那天别人都带得是月饼还有红酒，潘伟辰也交了买月饼的份子钱但临去的路上，他还是绕道在外面花店给林惠带了一束百合花，他想林慧应该喜欢洁白的东西。果然，林慧看到那束花眼睛都亮了，然后很高兴得接过来说，从来没有人给我送过鲜花，还是百合花呢。潘伟辰顿时心里很高兴，也很兴奋，因为他想，原来他是第一个给她送花的人。吃饭的时候，有人问林慧说，林教授您这么有本事当年怎么没有留在法国？林慧说，为了报效我们伟大的祖国啊！于是大家都笑，说林教授一定是老党员，林慧也跟着笑，心里想自己既不是党员回国也不是为了报效祖国。吃了饭，有人壮着胆子说林教授会不会打拖拉机？林慧说会，但是打不好。潘伟辰就说，没关系，我给你当参谋。于是正好五个人开了一桌牌，林慧不想打，但犟不过大家一再怂恿，于是上了牌桌，其他人看潘伟辰做在林慧后面就说，林教授，潘伟辰可是个赌神呢。林慧偏过头看着潘伟辰说，小潘，想不到你还有这个美名。林慧做实验从来都不急不慢有条不紊，但打起牌却心急得要命，刚来了主牌就问潘伟辰要不要报牌。潘伟辰总是说不急不急，等等看。如果等不到又让别人抢了先，林慧就一个劲儿埋怨潘伟辰说，就是你，要我早报牌了。大家就笑，说林教授，您再说下去，连您要叫哪一张我们都要猜到了。出牌的时候，假如潘伟辰的想法和林慧有了冲突，林慧心里不说，但最终还是会听他的，如果赢了牌，林慧就朝潘伟辰笑笑说，哟，可以呀你！
潘伟辰自始自终都只是教林慧怎么出牌，其他什么也不多说。可最后林慧还是输了，大家不说林慧没打好，都埋怨潘伟辰没当好军师。潘伟辰依然不说什么，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林慧看他这样就拍拍他肩膀说，你不会因为输了牌不高兴吧？潘伟辰立刻就笑起来说怎么可能。林慧说，今天过节大家随便玩玩，但过了今天，你们还是要少玩牌，多看书知道吗？大家都纷纷答应然后各自离开。潘伟辰从林慧家离开以后没有立刻回宿舍而是在林慧家楼下久久徘徊，直到他望见林慧家卧室里的大灯换成小灯，最后连小灯也灭了，他才离开，在小灯熄灭的一霎那，他看了看腕上的表，凌晨一点半。

潘伟辰在自己回寝室的路上不禁想，难道这么些年，她就一直这样一个人？难道她就没有别人陪着她，而要靠几个和几个学生在一起打牌而打发中秋佳节？潘伟辰怎么想也想不通。因为在他眼里，她已然是最好的，最优秀的。

任何大学旁边都会有这样一条街，窄而细长，两边都是小饭馆，偶尔有家发廊，修眼镜的铺子或者音像出租店。这些小店是大学生们生活娱乐的中心，无论是家财万贯的公子哥儿还是一贫如洗靠吃助学金的农家孩子，在这里都可以找到他们的乐趣。夜幕降临的时候，公子哥儿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带着女朋友来这里吃烧烤，喝啤酒；农家孩子也可以到这里叫一碗不放虎皮蛋的牛肉拉面，连面带汤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去图书馆看书。潘伟辰偶尔周末的时候也会过来叫两个菜，要一瓶青岛啤酒。他通常喜欢19号的程家饭馆。这家饭馆做得腊肉抄玉兰片还有酸菜鱼特别地道。他常常一个人来吃饭，因为他不喜欢那种凑份子吃饭的方法，吃得时候大家称兄道弟，等付钱的时候，你十块，我九块的往桌上放，少给钱的人末了还会多说一声，过两天我再还你三块钱。潘伟辰觉得这样太虚假，太没劲，所以他总是一个人来吃饭。这天他刚坐下，他就看到最里面那张桌子上坐着林慧。他下意识站起来想过去，但刚站起来，他又觉得不妥，便坐下了，可是他刚坐下，像是心电感应似的，林慧居然回过头来，她当然看到了潘伟辰。她眼睛亮了一下，潘伟辰就站起来走过去了。他说，林老师也来这里吃饭？林慧说，我怎么就不能来呢？潘伟辰笑说，我想你们当教授的都很有钱不会来这样的小地方吃饭。林慧就说，那不一定，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味道，比如这里做的腊肉炒玉兰片，大饭店也不一定做得有这么好吃，因为到大饭店吃饭的人不会点这么通俗的菜，他们尽点龙虾三吃了。潘伟辰说，还有一道菜也是这里的招牌菜不知道林老师知道吗？林慧想也不想就说，是酸菜鱼。潘伟辰大叫起来，哎呀，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林慧也笑了。那天林慧和潘伟辰第一次在一起单独吃了餐饭，他们除了点了上面这两个菜，林慧还叫了糖醋排骨和一个西红柿蛋汤。吃晚饭，林慧要付钱，潘伟辰连忙站起来去交钱，说不行，男孩子怎么可以让女孩子付钱呢？林慧觉得自己肯定是脸红了，于是也没有和他挣。潘伟辰付了钱和林慧一道出来以后，林慧就拿出一百块钱给潘伟辰说，这钱你拿着。潘伟辰问，什么意思？林慧说，刚才吃饭应该我付钱，我是老师，老师怎么可以让学生付钱呢？潘伟辰又说，就几十块钱的事儿，你何必这么认真呢？林慧这时候就没有笑了，她的确很严肃的说，我已经工作了，你还是学生，当然要我付钱。她说完这话就把钱往潘伟辰手里一放，然后转身就走了。潘伟辰看着她远去的背景，拼命把那一百块钱捏成一个小纸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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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慧几乎每年都可以申请到至少一个国家项目，有时候是三十多万，有时候是五十多万，最多的一次是八十万。所以教研室只有她的项目从来不需要靠学校贴钱。蒋勤莉常常开玩笑得对林慧说，你是我们这里最财大气粗的。林慧每每总是笑笑。蒋勤莉的话不无道理，学生为什么都喜欢跟着林慧做研究也是因为这个：第一、林慧敢把关键的实验放手让学生做，学生都觉得跟着林慧可以学到更多东西；第二、只有在林慧的实验室打破东西不用赔。在其他老师那里做实验，不但没有钱得，偶尔打破一个烧杯或者容量瓶就得造价赔偿。最惨的是有一次，一个测量高分子的分子摩尔质量的玻璃容器被一个学生打碎了，蒋勤莉知道以后不但痛骂了那个学生还要求赔钱。那个学生想赔就赔嘛，这有什么，可以一问才知道，那个玻璃容器竟然要两千二百人民币，还是最便宜的国产货。那个女孩子吓得立刻就哭了，她哭着找蒋勤莉求情，问可不可以少赔一点，自己实在是那拿不出这么多的钱。蒋勤莉一句话都不说，就是盯着自己的电脑。林慧也在旁边上网查资料，她看见那女孩子眼睛都哭肿了便心软下来，对那女孩子说，你先回去吧。女孩子走了以后，她就对蒋勤莉说，那两千两百块钱从我实验室里拿吧。蒋勤莉显然很不高兴，但也不好说别的，就说，好啊，你实验室有钱嘛。后来那女孩子单独来找林慧，首先表示感谢，然后就委婉的问林慧能不能让她转到她门下读研究生。林慧说，这样不行，是有反规定的。女孩子说到底也没能成为林慧的学生，但蒋勤莉却深深地恨上了林慧，更准确一点说是尤妒忌产生的嫉恨。假如说，妒忌，几乎研究所所有的人都有，林慧是博导里面最年轻的，却是博导里面最有成就的，发表的论文最多，国家项目一直没断，有一次还拿了一个省工作先进。但林慧一直都是一个人，这就给她身边的人伸出了无数的话题。林慧知道这些，所以她能不到办公室就不到办公室。她给自己的实验室拉了网线，平时就把自己的手提电脑拿到实验室工作，渐渐的她越来越少去教研室，而在教研室属于她的那张绛红色的桌子上就慢慢被蒙上了一层灰。

潘伟辰在读研究生第二年下半学期的时候，叶璇从上海回来了，她相当风光的穿着在上海新世界买的名牌衣服回母校，她回来的第二天就跟着潘伟辰去实验室，林慧还穿着白大褂教学生做实验，听见一个压抑住笑声的声音叫：林教授好。她回过头，立刻也笑了，说这不是叶璇吗！中午叶璇说要请林慧吃饭，林慧当仁不让的说好啊。她和林慧当然还有潘伟辰一起打车去附近的谭鱼头吃火锅，说是吃火锅，叶璇还叫了很多别的湖南特色菜，她一边吃一边大呼爽，说她在上海天天吃上海菜，吃得流出来的汗都是甜的。吃晚饭叶璇特地站起来去柜台交钱，剩下潘伟辰和林慧两人坐在一起，潘伟辰就问，为什么上次我要付钱你不同意呢？林慧说，怎么你还耿耿于怀呐！潘伟辰没说话，就是看着林慧。林慧又说，这很正常啊，你又没有工作，等你像叶璇一样都工作了，然后你再请我吃饭，哪怕你请我去希尔顿吃饭，我都不拒绝。潘伟辰于是说，那看来当初我还是不要念硕士的好。他说完这句，叶璇就踏着高跟鞋昂首挺胸的回来了。潘伟辰站起来在前面走，林慧和叶璇在后面说着话。叶璇很亲密的挽着林慧的手悄悄地说，这次回来就是想和潘伟辰商量结婚的事，她不想一拖再拖了。林慧说这是好事，现在读研也可以结婚的。

第二天早晨，林慧到实验室的时候看见潘伟辰已经穿着白大褂在做实验了，她就走过去对他说，小潘，现在叶璇来了，这几天你就不用来实验室了，陪着叶璇到处看看，学校这两年变化也挺大的。潘伟辰依旧盯着他的草稿纸，头也不抬地说，叶璇她昨天晚上坐飞机回上海了。林慧感到很惊讶，立刻说，怎么这么快就回去了？她本想再问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但转念又一想，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林慧便没再说什么，只是回到自己的办公间工作。刚等她坐下，手机就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她接通了，还不等她说话，那边就哭起来，她惊讶的问，你是？电话那边就边哭边说，林老师，我是叶璇。林慧更加惊讶，她说，叶璇你哭什么，快别哭，有什么事跟老师说。叶璇就说，潘伟辰要和我分手。林慧这回是惊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说，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年轻人谈恋爱的时候吵架时正常的。叶璇又说，不是这样，是真的要分手了，潘伟辰说他不爱我了，他有别的喜欢的人了。林慧听到这里就不说话了。她抬起头，突然就看见潘伟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她办公室里了。她就对电话里的叶璇说，你先冷静冷静，我会找他聊聊的，好吗？林慧刚把手机关了，潘伟辰就说，是叶璇给你打的吧？林慧没有理他，说你那个0.001摩尔每升的硝酸钾溶液配好没有？潘伟辰又说，是不是叶璇给你打的？林慧有点生气，她想，这个潘伟辰有点放肆，我说什么也是他老师，于是林慧很严肃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是严厉的对潘伟辰说，你先把实验做完在过来！这是潘伟辰第一次看见林慧动怒，他立刻就软下来，说林老师你别生气，然后他就走了。中午潘伟辰把实验做完了，他拿了从电脑上显示的一组数据问林慧，林慧仔细的看了看那组数据和自己实验的结果完全一样，于是她口气比上午缓和了一些，主动站起来给潘伟辰搬了把椅子说，小潘你坐。潘伟辰就坐下来。林慧也坐在自己位置上，他们中间恰如其分的隔了张电脑桌。林慧开门见山问，你是不是要和叶璇分手。潘伟辰说是。林慧想了想才说，叶璇这么好一个姑娘你干吗不要呢？潘伟辰似乎也想了想说，因为我喜欢的不是她，是另外一个。林慧就笑了，说我看你平时一天到晚甚至连周末都呆在实验室，也没见你和别的女孩子有联系啊？潘伟辰就把头低下来，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铅笔在手上转着，很长时间都不说话，林慧就看着他，等他说。他突然又抬起头，盯着林慧，像是要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似的深呼一口气，然后毅然决绝的说，我喜欢谁，你不知道吗？林慧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她想你喜欢谁是你的事，我怎么会知道，但当她看见潘伟辰火辣辣的目光时，她猛然就明白了。林慧觉得这不算不可思议，这简直就是五雷轰顶。她勉强朝潘伟辰笑了笑，然后说，那好，你去吃饭吧，下午你继续作后面的实验，这个硝酸钾的实验可以了，结果很好。然后她不等潘伟辰站起来，自己就起身离开。她实在是有点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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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ming87 于 2008-2-6 21:04 发表
encore moi!:em00030:

我是很久没来了，因为在这里看文章的人，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觉得自己的文章已经不合适这里的人看了。这篇文章我自己很喜欢，因为是写的社会性质的文章，我一直想，自己长大了，不能再写那些低级的网络小说，没有什么水平，也没有什么层次，可是看来大家都比较喜欢不用动脑子的文章。
我想，应该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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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又抬起头，盯着林慧，像是要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似的深呼一口气，然后毅然决绝的说，我喜欢谁，你不知道吗？林慧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她想你喜欢谁是你的事，我怎么会知道，但当她看见潘伟辰火辣辣的目光时，她猛然就明白了。林慧觉得这不算不可思议，这简直就是五雷轰顶。她勉强朝潘伟辰笑了笑，然后说，那好，你去吃饭吧，下午你继续作后面的实验，这个硝酸钾的实验可以了，结果很好。然后她不等潘伟辰站起来，自己就起身离开。她实在是有点害怕。
中午林慧什么都没有吃，她觉得眼前就是潘伟辰最后看她的那个目光，怎么挥也挥不去。她本来想尽快回实验室工作，但又害怕潘伟辰也会在那里所以只好在家里一直熬到她觉得大家可能都回实验室去了，这才又回去工作。
她觉得她必须告诉潘伟辰他们两个没可能，但反过来想，这又怎么说呢，潘伟辰并没有向她说什么啊，于是林慧想，可能是自己自作多情，潘伟辰比自己小十二岁呢，她这么想就愈来愈坚信是自己自作多情。她突然想到有本书上写着，宁可不解风情也别自作多情，她想自己真是可耻又可笑。下午潘伟辰来交实验数据，她很从容的从他手里接过来，对照电脑上自己的数据一一看着，然后告诉他哪些还要再重做，哪些已经可以了。潘伟辰也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告诉她实验步骤和所用的实验仪器。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叶璇也没有再打电话过来，潘伟辰也没有再说别的，
这件事就好像一块小石头，被扔进林慧心里那片湖，除了开始的时候荡漾起少许涟漪，很快一切都恢复平静。林慧又开始向往常一样每天很早去实验室，很晚才离开，就算离开的时候实验室只有她和潘伟辰两个人，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只是偶尔某一天，她想起潘伟辰那天的那个目光，她会在心里笑笑，然后说句，真是个小孩子。
2007年的春天，学校突然流感盛行，就像当年非典一样，几乎一夜之间医院里都排满了等候打针的感冒患者，林慧也感冒了，她已经三年没有生病，所以这次病的特别严重，头天晚上就发高烧，第二天她没去上班，而是也到医院打青霉素针，打了一个小时的静脉注射，她才拖着病怏怏的身子一步三摇得回到家。从前她一个人不觉得有什么，一旦生病，想到连喝口热水都困难，她顿时万念俱灰，她想褪掉荣誉和名利带来的空洞安慰，自己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她躺在床上只有默默流泪，好像从前的苦和累只有到了生病的时候才找到借口发泄一样。就在她流泪流得半边枕头都湿了的时候，她听见了敲门声。她不想起来开门，但好像这个敲门的人很不明事理，依然坚持不懈的敲。她听得心烦意乱，只好起来，披件大衣去开门，她把门打开，就看见潘伟辰站在门口。她立刻又想到那个火辣辣的目光。还不等她说话，潘伟辰就焦急的说，我知道你生病了，去医院了吗？她只能放他进来，她有气无力的说去了。潘伟辰说，你去床上躺着吧。林慧就回卧室躺下了，也不管潘伟辰在客厅干什么。很快她就听见潘伟辰大叫说，你这里连点开水都没有吗？林慧缩在被子里回答道，没有烧。然后她就听见水龙头哗哗的放水声音，厨房里也响起了乒乒乓乓好像是开火做饭的声音。她眼泪霎时又流下来了，但很快就被她用手背擦干。过了一会儿，潘伟辰来了，手里端了一碗稀饭，一碟腌萝卜，还有一个肉饼蒸蛋。林慧就自己坐起来，潘伟辰立刻拿了枕头给她靠着背，然后对她说，我做的也不知道可不可口，你将就着吃点儿，生病怎么可以不喝水不吃饭呢！林慧说谢谢，然后便拿起勺子挖鸡蛋羹吃，她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了，所以觉得潘伟辰做的饭菜格外美味，她吃了半碗鸡蛋羹又喝了一碗粥，立刻觉得身子有力气多了。潘伟辰看她吃完，接着就把碗筷都收拾了，她依然在床上躺着对厨房里的潘伟辰喊，你别洗碗了，我晚上自己洗。但没有人回答她，只是水龙头里又传来哗哗流水的声响。很快潘伟辰又回来了，他这时候手里多了一个削好的梨，他说，生病的时候吃梨最好了，梨子水分多，又爽口。林慧就望着他笑。潘伟辰把梨削成一片一片递给林慧，剩下那个梨核上还带着的梨肉他就自己咬着吃。他看见林慧吃梨的样子忽然觉得特别温暖。林慧吃完梨，他拿餐巾纸给林慧擦了手，最后才拿来维C银翘片给她用热水服下，等这一切都做完了，他就站起来说，我去实验室了，晚上我过来给你做饭，你就别自己做了。林慧在潘伟辰出卧室的时候说，你别麻烦了，我自己可以。潘伟辰回头看了她一眼，说我不麻烦。
晚上六点钟，林慧就听见敲门的声音，这次不用她想就知道一定是潘伟辰。她叹了口气，起来去开门。潘伟辰提了几大袋从超市采购的食品过来。林慧说，哎呀，你还去买菜了，跟你说了不要麻烦了，你怎么就不听呢！潘伟辰放下袋子对林慧说，你不麻烦我，你还去可以麻烦谁？林慧张开嘴像是想说什么，但实在是无话可说，就阴沉了脸转过身。潘伟辰也没再说什么，拿着袋子去厨房依次往空空的冰箱里填。他把东西放好以后，林慧进来了，她又是拿了一百块钱递给潘伟辰说，要你去买菜已经够不好意思了，不能让你花钱。林慧说完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潘伟辰没有接，只是说，我买菜的钱是我发表论文得的，也算是工作得的钱，所以用不着你付给我。林慧想了想，把钱放回自己口袋，接着说，潘伟辰，我是你老师。潘伟辰没有再看她，只是说我知道。

林慧第二天尽管还在感冒，但她还是去了实验室，她害怕如果继续在家里躺着，潘伟辰还会来替自己做饭，她还害怕潘伟辰来的时候被左邻右舍的老师看见。潘伟辰看她来上班很惊讶，说你还在感冒怎么就来上班了。林慧说，快好了。潘伟辰看着她裹着围巾还不停咳嗽的样子就说，你要是觉得我去你家给你做饭不方便，我不会去了，你感冒成这个样子就是来了也是一样没有办法工作的。林慧无言以对。


等林慧感冒真的痊愈以后，她再三想了想，还是在一天傍晚下班以后对潘伟辰说，上次生病太麻烦你了，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吧。潘伟辰高兴得说好啊！林慧就问，那你想去哪里吃饭呢？潘伟辰说随便，简单点吧。林慧想了想说我知道有家吃台湾菜的馆子不错，我们一起去吧。潘伟辰惊喜的望着她说，那你可要破费了，我听说台湾菜很贵的。到了饭店，林慧要潘伟辰想吃什么自己点，潘伟辰说看了看菜单说太贵太贵。林慧便笑着接过菜单自己点了四菜一汤。台湾的糕点很著名，甜而不腻，于是又叫了好几样有名的糕点。吃饭的时候，潘伟辰时常问些林慧在巴黎念书的事，又问法国大餐是不是很好吃。林慧说，我在法国六年，也就是最后一年可以时常有机会吃法国大餐。潘伟辰又问，那是为什么呀？林慧说，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发表了七篇论文，也算小有成就，所以经常参加会议自然吃饭的机会就多了。她说完停顿一下又说，想要别人请你吃饭，就要有真才实学。潘伟辰没有再问只是低头默默吃饭。从饭馆里出来，潘伟辰不等林慧说话就抢先说，听说最近有部片子叫《云水瑶》很好看，你请我吃饭，我请你看电影吧。林慧说，都九点了，太晚了，明天还要上班。潘伟辰就阴沉了脸，好像很失望的样子。林慧呵呵的笑起来说，好吧好吧。去哪里看电影？潘伟辰见林慧答应了，高兴得蹦起来，跳着招手拦的士。

林慧很久都没进电影院了，一个人看电影比一个人生病还要难过。看电影最少都要两个人才行，这样看完了出来大家还可以就电影讨论讨论。所以这么些年，林慧从未进过电影院，有好看的片子，总是在网上下载了看，或者干脆不看。林慧不是一个喜欢看电影的人，平时连电视都很少看，即便看电视也都是看些同一首歌之类的文艺节目要不就是新闻联播。《云水瑶》这片子很感人，当那个台湾女孩儿追着陈坤的汽车跑的时候，林慧眼泪就下来了，她看电影有个坏毛病，总喜欢看着看着就把自己放进去。从前看《泰坦尼克号》还是跟钟亮一起看的，那时候她就哭个没完，钟亮在她旁边不停给她递纸巾，一面哭笑不得的说我是看电影还是看你啊？现在潘伟辰也坐在她旁边给她递纸巾。从电影院出来已经11点多了，外面的风很大，潘伟辰问她，你冷吗？林慧说不冷，潘伟辰看她哭红的双眼就笑了，说你看个电影还哭！林慧也不理他，低着头拿纸巾就擦鼻子。潘伟辰看她被大风吹乱的头发便没再说笑，只是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林慧身上。林慧抬起头看着他。潘伟辰霎时感到自己也很想哭，他突然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附载在他身上，他张开双臂，在没有什么行人的街道上慢慢抱住了林慧。他知道自己也哭了。

庄黎子3

林慧让他抱了一会儿，然后推开他淡淡地说，潘伟辰，我们之间是没有任何可能的。潘伟辰又手背擦干眼泪说，我不在乎，你只要让我对你好就行。接着他又用力的抱紧林慧，仿佛林慧回在他面前消失一样。

晚上回到家，林慧久久不能入睡，她想，自己这是怎么了？她不敢往下想，觉得那就是另外一个沼泽地，自己好不容易从一个沼泽地里爬出来，怎么可以又陷入另一个里面去呢？她又想，假如自己抛开一切和潘伟辰在一起会怎么样？她想到这里竟然笑了，因为她觉得如果他们能够在一起，那会把学校闹翻天。她想起当年认识伍子健的时候她对她说，谢霆锋和王菲，姐弟恋轰轰烈烈的快把整个香港给掀翻了，倾城之恋啊。可是现在呢？谢霆锋和张柏芝结婚生子，王菲也和李亚鹏生了小孩。这么多年没有伍子健的消息，也不知道她回没回国。林慧想自己这么多年，真的好像一个朋友都没有，离婚以后，从前的大学同学也不再往来，周围的同事又都是那个样子，难道说真是自古英雄多寂寥？

林慧第二天起晚了，昨天一夜仿佛已成幻觉。她匆匆洗漱就去了实验室。她刚进去就看见一个穿这职业女装，雍容华贵的女士坐在她办工桌面前，她有些惊讶，说请问您是？这个女人就回过头，林慧等着眼看了她老半天，突然叫起来说，伍子健！伍子健也叫起来说，林慧！她们都激动的热泪盈眶，已经八年未见，两人热烈的拥抱在一起，也不管旁人就是流泪。林慧迫不及待的问伍子健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又问她现在在哪里工作，等等。伍子健说，我还在查尔勒女士那里工作，这次回国到你们学校作交换教授的时候，恰恰就被分配到你的实验室。林慧说你要呆多久，伍子健说要半年。林慧立刻叫起来说，太好了，我们又可以并肩作战。伍子健说，快别说你了，你现在怎么样，老公小孩都好吧？我回国的时候还想着要和你联系呢，我还给你老公带了瓶法国路易十三。林慧脸上没了笑容，只是简单的说，我早就离婚了。伍子健脸上略为惊讶，却也没说别的，只是依旧像从前一样说，咳，那这瓶酒咱姐们儿自己喝！

学校对伍子健这次代表法国高等化学研究院来访很重视，晚上校长亲自请她吃饭，林慧，蒋勤莉还有快要退休的化学系主任刘源陪同。当然还有学校其他部门方方面面的领导。这是林慧头一次和学校这么多领导吃饭，晚上她专门穿了一套比较讲究的职业套装。因为伍子健吃不惯湖南的辣菜，于是就特地选了一家上海菜馆。校长让伍子健做了自己旁边，林慧又做伍子健旁边，吃饭的时候校长频频向伍子健敬酒，伍子健都豪爽的喝了，林慧也喝了几杯便不再喝酒。校长说，伍教授，很高兴您可以莅临我校指导，伍子健说，哪里，我比不上贵校的林教授。校长于是也说，林教授也是人才。蒋勤莉特地绕过几个人到伍子健面前亲自敬酒，说以后还要伍教授多多指导和帮助。伍子健一眼就看出这是个见风使舵没有什么本事的人，便毫不客气地说，应该是你们给我帮助，林教授当年在法国就时常
帮助我。蒋勤莉面子上过不去，只好自讨没趣地说，那是那是，大家相互帮助。伍子健亲自给林慧倒满一杯酒说，林慧，其实你才是我第一个老师，说完便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林慧连忙也干了说，小伍，你别这么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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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慎思先生14 于 2008-2-7 23:24 发表


呵呵，上次一别，竟好久没有联系了。原本以为你归隐山林了。文章很喜欢。希望继续。。。

我不算庄先生吧?
不过从前人们喜欢称有文化的知识女性为先生，比如鲁迅称许广平就是许先生，还有钱钟书称杨绛也是杨先生。呵呵，不说了，再说我都觉得自己该拉出去毙了，实在是肉麻加可耻。在网上，大家都习惯叫我黎子，认识的朋友，比如左手，她向来叫我小庄。不必再叫我庄先生。又及：有时间可以找他们一起出来喝喝咖啡什么的。现在才考完，比较得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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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胖月亮 于 2008-2-8 10:50 发表
继续继续呀！
唉，赖我，看贴不回！
以后吸取教训，一定回！

我知道很多人潜水，看我帖子的人向来疏于回帖，我并不介意。其实我自己也不像其他写手那样每个帖子都回，当年写《塞纳河畔的恋人》的时候也同样如此。我想说的是，并不是我不想回，实在是家里没有网络，所以包括很多人加我的MSN，我都没有办法，因为我自己从来都不上MSN，家里没有网嘛，平时发帖都是事先把写好的文章存入U盘，然后带到学校发，所以我的贴多半都是中午或者下午发的，而学校的电脑是不能够打中文的，所以没有办法回帖，偶尔有时间只能把你们写的贴大致抄下来，然后回家一一打到U盘里去，等第二天再到学校发，实在是麻烦，所以久而久之就很少回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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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断肠琵琶 于 2008-2-8 13:09 发表
看了一格跟月亮的回复 读读你的小说 的确很好
我很少读这里的小说 因为很累眼睛 不过读了你的小说 倒是感觉自己忽略了 错过了一些不错的东西

这篇文章我自己也很喜欢，最近在网上看到湖北文联新任主席方方说现在八十后的人写作，十个人有九个人写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我觉得她说的太对了，我从来不看郭精明还有韩寒的文章，因为是垃圾。后来自己闲得没事，也写了一篇垃圾《穿过岁月忧伤的孩子》，这类垃圾文章很容易写，不用推敲语言，看得人也多，6万多字的文章，我写了一个礼拜，就是每天晚上八点到十二点，太简单的网络文字了。因为最近一直看社会类的文章，方方，王安忆，张炜，铁凝，迟子建，还有张洁，所以才决定自己也学着写一写，结果发现很难，特别特别的难。张洁的文笔我是没办法模仿，估计这辈子都没办法模仿，于是我就模仿方方的，依然困难。这篇文章写了很久，酝酿了很久，可是没有什么人喜欢，但我却很高兴，因为假如喜欢的人多了，那就沦为时下流行的网络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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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到了，先祝大家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今年的春晚不错，比去年好。去年我历尽千辛万苦回国，结果去年的春晚烂得十点不到我就蜷在沙发上睡着了。今年的春晚我是第二天才到同学家看了的，感觉很好，可能是身在国外物以稀为贵吧。其实每次在国外过年我都不觉得有什么孤单，比如今年除夕，我还在上课，上午八点半到晚上六点半，下午五点的时候我正好被老师叫到黑板上做热学题，结果一道题做完已经从2007年过度到2008年了。我就笑着对老师说新年快乐，然后告诉他现在在中国正敲新年钟声呢。但是我就是不能看春晚，一看春晚就受不了，这么多年在外一直都这样，看到四个主持人一齐倒数10，9，8，7，6，5，4，3，2，1——祝全国人民新年快乐——！！！我就泪水哗哗流，心里想，你们这里说全国人民包括了我吗？或者就是当屏幕上打出，中国驻法国大使馆向全国人民拜年，我也特难过。呵呵，没办法。好了，废话少说，贴文章！！！

庄黎子3

这是林慧头一次和学校这么多领导吃饭，晚上她专门穿了一套比较讲究的职业套装。因为伍子健吃不惯湖南的辣菜，于是就特地选了一家上海菜馆。校长让伍子健做了自己旁边，林慧又做伍子健旁边，吃饭的时候校长频频向伍子健敬酒，伍子健都豪爽的喝了，林慧也喝了几杯便不再喝酒。校长说，伍教授，很高兴您可以莅临我校指导，伍子健说，哪里，我比不上贵校的林教授。校长于是也说，林教授也是人才。蒋勤莉特地绕过几个人到伍子健面前亲自敬酒，说以后还要伍教授多多指导和帮助。伍子健一眼就看出这是个见风使舵没有什么本事的人，便毫不客气地说，应该是你们给我帮助，林教授当年在法国就时常
帮助我。蒋勤莉面子上过不去，只好自讨没趣地说，那是那是，大家相互帮助。伍子健亲自给林慧倒满一杯酒说，林慧，其实你才是我第一个老师，说完便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林慧连忙也干了说，小伍，你别这么说话。

晚上大家把伍子健送到招待所门口才陆续回家。林慧因为和蒋勤莉住一栋，只好一起走。蒋勤莉一改往日对林慧的不理不睬而是颇感兴趣的问林慧说，伍子健这个教授挺开朗的，你们当年是在同一个教研室吧？林慧说，是，我和她是同一个实验室的。蒋勤莉又问，听说她这次来好像还要带一个我们学校的学生或者教授去法国作两年的交换，你知不知道会是谁？林慧说，是吗？我不知道这事儿啊？蒋勤莉于是说，如果可能，我也挺想到国外工作几年，毕竟搞科研还是要去国外，你听听今天她在饭桌上说的那些实验仪器，很多我们连听都没听说过，他们每年都要去美国还有德国亲自采购，我们哪有这样的条件。林慧明白她的意思，于是说，有空我会和小伍说这个事的。蒋勤莉立刻笑着说，那真是麻烦你了。林慧也笑笑说，不麻烦。其实当蒋勤莉告诉她伍子健要带一个人走的时候，她脑子里立刻就想到了潘伟辰，无论从各方面条件来说，潘伟辰都是最佳人选，她相信潘伟辰可以在化学领域上有所建树，当然还有一个她不愿意却不得不承认的原因，那就是她必须让潘伟辰离开自己，离的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也不见面。她一步一步上楼的时候就再想，希望潘伟辰可以愿意去，这么好的一个机会相信他也会去的。她爬到第六层，立刻看见潘伟辰坐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她感到自己的心要跳出来了。潘伟辰看她来了，就站起来，也许是坐的时间太久了，刚站起来两腿立即麻了，他站不稳只好靠着墙，林慧赶紧扶着他问，你腿怎么了？潘伟辰见林慧过来扶他，心头不觉一热，自然就又抱住林慧。林慧赶忙推开他。连忙开了门。潘伟辰跟着林慧进去。林慧说，你有什么事。潘伟辰鼓起勇气说，我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想看看你。林慧说，你看到了，现在你可以走了。潘伟辰追上林慧还要说话，林慧一字一句的说，潘、伟、辰、我是你的硕士导师。你要叫我林老师，或者林教授，不要成天到晚就说“你”，你应该尊称我为“您”，你不觉得全实验室只有你这一个学生是用“你”在称呼我吗？你不认为这是很不礼貌的吗？林慧想，自己只有对他硬起来，他才知道应该适可而止。林慧刚说完这段话，门铃响了，这突如其来的铃声如同划破长空的一道闪电以及顺势而来的巨大的雷声让林慧和潘伟辰不异而同的打了个寒颤。林慧不知道应该如何，门铃再次响起，同时林慧听见外面有人喊道，林慧，我是伍子健，你没睡吧？林慧自己也不知为何舒了口气，然后立刻绕过潘伟辰去开门。
伍子健进来以后刚想说话就看见潘伟辰。林慧马上介绍说，这是我的研究生，今年6月就毕业了，叫潘伟辰。然后又对潘伟辰说，这是我在法国的同学，伍子健，你就叫她伍教授吧。伍子健看了潘伟辰一眼，又看了林慧一眼，便笑着主动伸出手同潘伟辰握手说，很高兴认识你。林慧突然想，正好趁这个机会推荐潘伟辰去法国学习，于是她立即说，小伍，听说你这次回国还要带一个人去法国作交换是不是？伍子健说，是啊，我就是为着事来找你的。林慧便说，那太好了，你就带小潘去，让他跟着你做博士论文。他很出色的，不会给你丢脸。潘伟辰瞪大眼望着林慧，一时间惊诧的说不出话。林慧又转过脸看着潘伟辰说，小潘，你可要好好跟这伍教授学习。潘伟辰这时候回过神来，他说，我不去。林慧急了，说这么好的机会别人想去都去不了，你还不去？伍教授那里的科研条件比这里不知要好多少倍，让你去读博士你还挑三拣四！潘伟辰没好气地说，我去了，你一个人怎么办？接着他又说，这里一大堆项目，你一个人应付得过来？林慧说，从前你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一样应付得了，这里这么多研究生和博士，还缺你啊！潘伟辰似乎还要说话，林慧急忙抢险堵住他的嘴说，有出国经历对搞科研是很有帮助的，你小孩子懂什么！潘伟辰不再说话，再次和伍子健握了手，然后自己离开了。潘伟辰刚把门带上，伍子健就迫不及待的大笑起来。林慧自己心虚，对伍子健说，你不要瞎想。伍子健停住笑反问林慧，我瞎想什么了？林慧说，你自己知道。伍子健又笑了，说没看出来，挺不错嘛你！林慧觉得自己脸红了，便站起来问伍子健喝不喝咖啡。伍子健从袋子里拿出那瓶路易十三对林慧说，咱们接着喝酒！林慧从酒柜里取出杯子，又从冰箱里拿出冰块，琥珀色的酒倒入杯中。伍子健说，我看得出来，这个潘伟辰特别喜欢你。林慧说，那又能怎样。伍子健说，你要是喜欢他，就在一起好了，同生活同劳动嘛，难道说这么些年你一个人就不感觉寂寞？林慧叹了口气说，小伍，这世上的事，不是你想怎样就可以怎样的，有些事没得让你选择的机会。伍子健话锋一转问道，林慧假如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会不会博士刚毕业就义无反顾地回国和钟亮结婚。林慧说，你不提这人，我都要忘了呢！小伍说，你忘？你忘得了？林慧说，怎么忘不了？小伍说，怎么忘的了？林慧就哈哈的笑了，说小伍啊小伍，八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嘴不饶人。小伍突然就说，林慧，其实钟亮也不过就是一次出轨而已，现在的男人别说一次出轨，就是在外面包二奶的也到处都是，你又何必这么认真呢？林慧说，是，你说得没错，后来我也这样想，假如那天我没有清眼看见他们俩睡在床上，而是听别人跟我说的，可能我也就原谅了钟亮，但可惜的是我清眼看到他们俩全身赤裸的抱在一起。林慧停顿一下接着说，小伍，你不会知道，那种直观的视觉效应给你带来的创伤有多大，我没法让自己原谅他们，多少年了，只要我一看到电视或者电影上有亲热地镜头，我就立刻会想到那天的情景。林慧说不下去了，一个人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是一抹淡淡的月光。林慧看着这清冷幽静的月光缓缓地道，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燕字归时，月满西楼。伍子健在林慧低吟着首词的时候只是静静的听，她听得出林慧的哀怨与悲凉。她说，别人都说李清照的词幽怨而婉约。此言差矣。李清照写荷花，写满月，实是花好月圆。她可以在忧伤的时候写花好月圆你能说她哀怨吗？她其实是豁达。你林慧作为这一位著名的女教授，你还有什么好悲伤的呢？有多少女人可以像你这样？林慧只是看着窗外的月光说，是啊，有多少女人像我这样。伍子健说，林慧实在不行，你跟我回法国吧，我真怕你一个人在这里撑不下去。林慧说，不，还是让潘伟辰跟你去，他是块搞科研的料子，我知道。伍子健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说林慧啊，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也喜欢他？林慧没有回答。伍子健便叹了口气说，你就是活得太不洒脱。

庄黎子3

实验室自从有了伍子健，林慧觉得久违了的笑声又回来了，她经常听伍子健在实验室里和她那些学生海阔天空的聊，常常引起阵阵大笑，有时候林慧也会悄悄走过去听他们说些什么，而往往都是潘伟辰第一个发现门口的林慧，然后无论再好笑的笑话他都不会笑，只是看着林慧。林慧知道他看着她，只能赶紧离开，她想自己是多么期望潘伟辰可以离开这里。自从伍子健来了以后，每天她无论中午晚上她都和伍子健一起吃饭。六个月转眼就过了，校长又请伍子健吃饭，林慧这次是说什么也不去了，她推托这两天闹肚子，不想吃油腻的。等他们都走了以后，林慧就拿出手机给潘伟辰打电话，问潘伟辰晚上又没有空，有空到家里来，说她要请他吃饭。潘伟辰兴高采烈的一口答应。他特地去外面花店给林慧买了束香水百合。林慧这次看到花没有再说别的。潘伟辰却说，我记得第一次给你花的时候，你特高兴，还对我说我是第一个送你鲜花的人。林慧说，其实你不是第一个。潘伟辰立刻说，那第一个是谁？林慧说，第一个是法国兰寇研发部的总经理，他在我博士论文答辩以后给我送了束花，他想让我去兰蔻工作。潘伟辰惊讶的脱口而出：“那你怎么不去？”林慧说，我当时急着回国结婚。潘伟辰又说，那然后呢？林慧说，然后就结婚了啊，接着又离婚了，一直到现在。林慧越是轻描淡些潘伟辰越是心疼。他又想上前去抱她，林慧敏锐地往后退了一步。她说，潘伟辰，你听我的话，跟伍子健去法国读博士，我说实话，这样对你对我都好。潘伟辰仍旧坚定不移的说，不，我绝对不离开你。林慧想了想说，无论你离不离开我，我都是要离开你的。你不去，那就只好我去。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去。潘伟辰听到林慧说要离开自己，眼圈立刻就红了，他说，你知道吗，自从那次你要我陪你上山看小草萌芽，我就开始喜欢你，我跟着你读硕士，我还想跟你读博士。我想，只要你不结婚，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总有一天你会觉得累，会想要有个温暖的家，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在一起。潘伟辰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眼泪夺眶而出。林慧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听他这样说，也想哭，却流不出眼泪。她突然想，这同样也是欲哭无泪，自己刚到学校工作的第一天有过这样的感觉，为何现在也有这种感觉呢？潘伟辰渐渐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他抬起头铮铮的看着林慧说我不奢求你现在就同意跟我结婚，我只要你同意我不离开你就行。林慧转过身给潘伟辰拿了手抽纸，然后才慢慢的说，潘伟辰，我到底有哪一点好，让你这样不顾一切呢？潘伟辰说，我觉得你哪里都好，你对学生好，对同事不计较，你明明知道他们背后议论你，你总是一个人躲开。我常常看你一个人走路回家，一个人去买菜，我想你总是一个人肯定觉得孤单，那我陪你好了。林慧打断他的话又回到开头的话题，她再一次用恳求的语气对他说，我真心希望你可以到那边读博，那是法国数一数二的化学院校，就是法国人都很难考进去。潘伟辰这次换了种说法，他说，那是不是说如果我在那边念完博士，你就答应跟我在一起？林慧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说，小潘，你不要逼我。潘伟辰看着林慧干净得没有一丝表情的脸，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
林慧决定同伍子健一同回法国。伍子健高兴得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顶头上司查尔勒女士，查尔勒也很高兴，说欢迎林慧回来。林慧临走的那天晚上，校长率领化学教研组全体老师请林慧吃饭，算是送行。校长在吃饭开始的时候用肯定的语气表扬了林慧这近九年来对学校作出的贡献，并期望林慧可以在法国做好工作回来继续为学校效力。蒋勤莉也很高兴得和林慧干杯喝酒，她想，刘源年底就退休了，没有林慧她稳定的可以做化学系一把手，那就够好了，再说自己这把年纪出国也不合适。林慧原本是想今天最后在和潘伟辰吃顿饭，但看来是不行了。晚上吃了饭大家又都说去卡拉OK，于是一群人去唱歌，林慧说她一首歌都不会唱，自己五音不全，最后大家都去唱歌，而林慧反倒一个人打车回来了。她在上楼梯的时候就预感潘伟辰会在门口等自己，于是几乎小跑着上楼。到门口，果然潘伟辰又坐在她门口的鞋垫子上撑着头等她。见她回来了，他慢慢站起来，第一句话就是，你还会回来吗？林慧说，不知道。潘伟辰又说，你不是不知道，你是不想告诉我。林慧想了想说，对，我就是不想告诉你。

潘伟辰说，今天我来只是和你告别的，明天我不能送你，我不知道当我看见你离开我会怎样，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所以我就晚上来和你说再见。其实我知道是你想和我说再见，既然是你希望这样，那我就这样做，只要你高兴，我做什么都可以。林慧没再说话，只是抬起手慢慢的摸潘伟辰的头发。潘伟辰突然拉过林慧的手说，你可以主动抱我一次吗？林慧看着他，这是一种让她无法抗拒，她也不再想抗拒的目光。她轻轻地抱住他，她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她努力睁大眼睛，但泪水还是一颗一颗落进潘伟辰浓密而没有一根白发的头发里。

林慧走了，在众人的挥手中离开祖国，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回来，她何尝不想回来，可是她能够回来吗？雁字归时月满西楼。她想，才一天她就已经忘记了自家门前的月光到底是怎样的。她回国这么多年，竟然从未注意过月满的时候，月亮，真的满圆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