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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julienzhao

袋鼠(劳伦斯 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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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第十六章 城中骚乱
  
    袋鼠不得不掂量但又不愿掂量的,就是大众精神。一群人聚成一团并不见得就成为
一群暴民。一群人偶然相聚,可能只是因为一时好奇,或许是聚在一起听点什么,或是
出于某种真诚的愿望而集会,或者说干脆是动机不一的凑群儿而已。大众精神是复杂的,
其最为低下者构成暴民精神。那,究竟何为暴民呢?
    简言之,就是一群意识到自己弱点并为之作呕的懦弱之人聚首一起,紧紧抱团,以
满足自己的盲目毁灭欲。还说不上是复仇,复仇是比暴民稍高一等的群众之所为。
    今日对集体心理的研究因其力有不逮而显得荒唐。一旦你触动了某些弹簧,人就会
变成一种自动装置,以某种自动方式工作。这些弹簧都贴有标签,成为人类心灵的键盘。
现代心理学如是说。主要的标签是从众本能、集体兴趣、饥饿、恐惧、集体威望,等等。
    但是,若要进行对集体心理的研究,其唯一的途径是研究孤立的个体。你对个体的
概念,是你全部的描述之基础,在此之上建立你的科学学说。基于这个道理,人类的科
学研究、哲学、伦理学、心理学、政治学、经济学,就永远也算不得什么科学了。因为
永远不会有一门确切研究个体生命的科学。
    解剖学是以死尸为前提的,邓南遮这样说。你尽可以建立一门儿关于尸体的确切科
学,前提是你从死尸做起,但千万不要从一个活物儿那里推断。在生命本身和生命的任
何瞬间上,你无法建立一门科学。
    这是因为,甚至科学也必须始自定义或精确的描述。可你永远也别想定义和精确描
述任何活生生的生物。铁只能是铁,否则就停止了它的存在。可兔子或许可能进化成某
种是兔但非此时之兔的东西。所以,你怎么能定义和精确描述一只兔子呢?生命里总有
这种不稳定的创造成分在其中,正是这个,科学永远无法对付。科学可是因果之学说啊。
    在我们开始任何一种高雅的学科之前,我们必须不加深究地相信一个纯粹非科学的
事实:每个活生生的人之个性的灵魂,无论如何渺小和简朴,都以个体的方式与所有生
命的源泉相连,正如人,用宗教术语说是与上帝相连、不可分离一样。任何一种生命都
是如此,甚至一只蚂蚁或一只虱子,都各自与我们称之为上帝的伟大生命冲动相联系。
把这种关联称做生命意志并非很贴切。它要高于生命延续的意志。它是生命意志的延伸,
是变革的意志、进化的意志,是进一步自我创造的意志。也可以说是向着进化的意志,
但又不仅仅是进化。这里没有简单的因果关系。从蝉到蝴蝶的变化不是因果关系。这是
一种新的创造姿态。科学尽可以殚精竭虑,可从蝉到蝴蝶的变化绝然是非科学的、无逻
辑的、非自然的,如果我们采用科学对自然所下的定义的话。这就是这奇特的创造冲动
即上帝之呢喃的答案,它是一切事物之唯一永恒的动机。
    人亦如此。他被说成是因果的产物,或者说是自由意志的产物。这两者是一致的。
自由意志意味着按照理性的选择去行动,理性的选择就是纯粹因果的例子。逻辑就是因
果论的典型例子。而理性主义即是将理念工具化并以此统治生命,则是十足的机械化甚
至是自动化的因果过程。理念或者说理想变成了固定的原则,从而生命,像任何其他的
力量一样,被驱使着按照特定的动作进行机械性重复,千百万次地一遍遍重复——按照
特定的理想。同样,基督教民主世界规定出特定的动作,人们便依此重复这些动作,最
终他们会认为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作。这纯属自动化了。科学家描述野蛮人,或古埃
及人,或阿兹特克人,认为这些远古的人们不过是像我们一样受着同样的驱动,以一种
野蛮笨拙的方式行动。“他的宇宙中有着太多的自我。”他们曾有过奇特而不可思议的



动机和冲动,同我们的一样“正常”。而我们的“正常”动机会停止动作,甚至就像亚
述人早已停息的那些动机一样。我们的“正常”和正义将来会崩溃,别种正常和正义会
应运而生的。
    现在该说暴民了。人类的绝大多数总是而且将来永远会是无助无奈的。这就是说,
无力诠释上帝欲的新冲动。头脑之最高级功用是信使的功用。人体内奇特的上帝欲的悸
动和搏动本来会永久被忽视的,幸亏有几个十分敏感和无所畏惧的人艰苦奋斗才将那种
低级黑暗的悸动奇特地转换为公开的行动和言语。如同一种无线信号,新的启示进入灵
魂中,悸动,悸动,悸动着。它跳动,跳动经年,直至头脑因着这黑暗中新的敲打声而
恐惧,才被迫聆听并关注之。
    这是因为头脑在自己的房间里忙碌着,这间房子叫宇宙。宇宙之外怎么能有别的东
西呢?
    不过,的确有的。我们的宇宙之外总是有什么东西,而且它总是在最内在的知性灵
魂的门旁,在那里搏动——搏动,搏动——搏动——搏动,搏动——搏动着,就像一台
无线控制的机器在无声地跳动着。一千个人中往往有九百九十九个人是什么也听不到的,
绝对什么也听不到。他们在自己完美如同家一样的宇宙里喧哗着,开动他们的火车,发
动战争和民主去拯救世界。于是,他们什么都听不见了。有极少一群敏感的人感觉到了
这种搏动,受到了震惊,从而呼唤更多时髦的美德、善良和正直。可世上全部的正直和
善良并不回应这搏动,也不诠释这启示微弱但痛苦的搏动。
    没有摩尔斯电码,永远也不会有。每个新的电码都会超越现存的。现在,我们在朦
胧中感触到那搏动,就会呼喊:“更多的爱、和平、慈善、自由、自我牺牲。”这只能
使事情变得更坏,因为用旧电码机械地破译新的搏动会酿成疯狂。可能是因为甲状腺活
力不足,或者是’肾上腺素皮层没有分泌,或者是脑垂体或松果体功能不足。但这是神
经衰弱和心理变态的结果,而不是原因。神经衰弱源自对暗示的忽视或错误的诠释。世
上最优秀的人往往做出最差的诠释来(威尔逊总统即是一例),这是正义之最为痛苦的
悲剧。实现旧式正义的英勇努力最终成为纯粹的错误。过去的人选择为未出生的真理殉
难,可生命自身则会给予他们较之殉难更坏的东西,如果他们坚持旧的真理时间太久。
    天呀,竟然没有摩尔斯电码来破译这新的生命冲动,这新的上帝欲,而且将来也永
不会有。每出现一次,都需要发明一种新的育活措辞。从而一套全新的宇宙观念渐渐诞
生了,旧的观念渐渐被甩掉。
    说眼前吧。那黑暗的上帝又在敲门了。芸芸众生充耳不闻,但会说:‘宇宙的事儿
我们全懂,我们要做的是把它变成一个真正惬意的地方。”于是他们制造出更多的飞机,
建起更多的老年膳宿公寓。而当威廉二世制止他们这样做时,他们便愤怒了。较为敏感
的人听到了什么,感到了新的驱动,开始躁动起来。他们喊到:“我们心地并不纯洁。
我们过于自私了。让我们教育穷人吧。让我们拆除贫民窟。让我们拯救孩子们。让我们
倾尽我们的所有,用于高尚的教育工作吧。”于是他们比以前多花费了一些,但远非他
们的所有。其结果是,现在每个人都能读报并讨论世界政治,并十分一厢情愿地自以为
算得上是人民的小小上帝了。
    这敲击声一直在继续,继续,继续,直到有人不仅敢于而且能够倾听和努力诠释之。
每个新的语词都是一声诅咒,注定如此。隐语、狂言、神秘的废话,如此等等。邪恶,
反文明。这一切倒也属自然,因为人的心理机器一旦围绕上某个特定的理想,就不会停
止转动。
    可长久以来,甚至在木开化的庸俗阶层里——在这个阶层里多于在一心赚钱的中低
阶层里,那种上帝欲在人们灵魂里搏动,搏动,几乎令他们发疯。他们对任何新的诠释
充耳不闻。他们会嘲弄为新诠释做出的努力,定要将它嘲弄至死。他们就是这样处于一
成不变的理念和与这理念保守作对的力量之间,如同身处锡拉礁岩与卡律布狄斯大漩涡
之间又他们必须摆脱这两险的夹击。因为他们背后就是那无可名状的上帝欲的湍流,在
冲着他们向前,向前,通过这海峡。
    可他们永远也无法穿过这海峡。他们不知道还能过得去。锡拉必须击败卡律布狄斯,
后者也必须击败前者才行。于是,人类这头魔鬼,锡拉般的平等理念做头,卡律布狄斯
般的工业主义和占有性的保守主义做尾,疯狂地嚎叫着,抽打着海峡,直到任何企图穿
行的船只被掀翻。
    嗯,锡拉一定要与卡律布狄斯决个胜负,就是这样,而我们必须在海峡外等待,直
到这场风暴过去。
    可是它还不会过去。
    这就是大众的状态。它被驱赶至发疯,驱赶它的是上帝欲的马刺,对此它无法倾听
或诠释。它被驱赶得犯下了错误,因此而发疯。它受了虐待,被虐待得发疯了。
    那么请问,错在何处?大众并不知道。那燃烧搏动着的无意识与明亮如白昼的意识
之间是没有联系的。今日的劳工一方看透了形势,如同看透白昼一样。资本一方亦然。
可那如同白昼的形势与此无关。是那个上帝欲,即未被承认、并不存在的上帝欲令他们
发疯的。
    他们是可以成为暴民的。一群暴民就像一群被马蝇逼疯的阉牛,疯狂地冲击牧民的
帐篷,以为所有的恶魔都是从帐篷里飞出来的。在无意识灵魂那颤抖着的伤口与可视的
存在那扁圆的世界之间有一道鸿沟。一种虚弱和伤害感,最终变成难以忍受的冤屈感,
使人发疯发狂。这种疯狂促使人非摧毁什么不可,无论代价几何。因为,只有那扁圆的
可视世界是存在着的。
    可是,只有那圣灵之马蝇,虽不曾被人倾听,却是一切的真正原因。
    但是暴民们是没有什么方向的,即使其毁灭欲里也没有什么方向。复仇的民众则有
方向。试图跟他们理论是徒劳的,民众是不靠理性行动的巧踔敛皇强坷硇跃酆掀?
来的。集体意识愈是强烈或伸延,真正理性的个体意识愈是要沦陷搁浅。
    说到群体本能,它有多种,主要的有两种,即恐惧本能和攻击本能。但复仇本能不
是群体本能的一部分。
    看看群体本能的沟通方式吧。一个群体里的个体之间的沟通靠的不是思想,不是通
过任何说出的或已知的东西。它靠的是潜意识,是心灵感应。
    为什么一群鸟儿会突然飞离树梢,一致行动,齐刷刷飞起,聚成一群,盘桓如一团
云,扑向水面?没有什么可视的记号或沟通形式,靠的是心灵感应。它们栖息着,等待
着,让个体的头脑进入集体恍惚状。随之一声响!完成了它们的一致,意识或暗示划一,
动作亦整齐划一。
    这个所谓的心灵感应是了解所有群体本能的线索。它不是本能,而是脊椎电报,就
像无线电电报一样。它是群体中所有个体脊椎系统巨大的神经中心发出的各种震颤之间
的相互作用,直至振幅完全一致,从而他们有了同一个头脑。这种万众一脑状态持续时,
脊椎中的神经震颤的特别振幅会不断地穿过他们的身躯。一旦这震颤渐渐平息,群体就
会分散开来。
    这种脊椎的感应是动物间沟通的真正途径。可能在头脑和理性意识最为薄弱的地方,
脊椎感应最为发达。的确,理性和脊椎这两种意识形式是相互排斥的脊椎感应的最高形
式,似乎存在于巨头鲸身上。这类漫游魔鬼们之间的通讯迅速而完美,令人咋舌。它们
在海洋中懒懒散散地游大、捕食,自成一体,并不抱团儿。可是,突然一波迅速的思想
浪头发自领头鲸,立时母鲸和小公鲸们产生回应,迅速排列起来,鲸群神速般地调准准
确的方向。或许水是脊椎感应的最佳传导器。
    脊椎意识和感应,蛇就是以这样的智慧著名。它造就了拿破仑这样的神奇领袖——
他有能力向他的人发射出震颤和信号,毫不需要理性意识的中介。这决非理智的力量。
事实上,在某种意义上,恰恰是理智力量的颠倒:这种力量倒不如称之为至愚,它是无
智的智慧之绝顶智慧。这正是对前意识的绝妙复归。
    这种前意识似乎在大鲸鱼身上最为完美,比在候鸟身上还要完美。排在鲸鱼后面的
是狼群、鹿和水牛。但在冷血的鱼、蛇和两栖动物身上最为绝对。除了这种冰冷的脊椎
震颤外,鱼再也没有其他反应了,而这种反应是盲目的。鱼的意识似一堵石头墙,只限
于自己,别的它一概不认。像石头一样,漠然、冷漠、孤独,可鱼还是有辐射通讯的能
力。这就是心灵感应的形式,如同镭放射,主要放射恐惧。恐惧是首要的驱动之神。
    然后说到两栖动物了。他们有性生活,在冥冥中能大概辨认其回应者。它们要靠吸
引才进行接触。这是新的动机。鱼从来不因受吸引而接触,对它们来说只有食物和恐惧。
而在两栖动物身上就有了第二种心灵感应的震颤,即交感。最基本的意识是冰冷的,智
慧是孤立的,冰冷如月,对其他事物一概不认,只认自己,全然微妙。但是,性产生了,
这种孤独随之被打破。另一种流溢开始了,它必须寻找回应者,这就是爱。
    这就是脊椎动物们的心灵感应和他们之间的沟通。蚂蚁和蜜蜂也有单一的意识震颤,
他们甚至有完美的神经结交流。不过只须看看脊椎动物就够了。
    在巨头鲸身上,爱的激情、对权力的欲望和独自称王的欲望都十分强烈。这巨大的
雄鲸以最为强烈的占有和呵护性的爱的震颤将他的鲸群拥抱凝聚在一起。同样,他以最
为强烈的权力震颤令鲸群恐惧服从。这就是统治所有脊椎动物的两种最大的心灵感应,
对人和野兽来说都是如此。人,无论是在野蛮的部落里还是在复杂的现代社会中,都被
这两种巨大的震颤所凝聚,这震颤无意识地发射自领袖人物、统治阶级和权威人物。首
先,权力阴影的巨大影响会造成信任、恐惧和服从;第二,呵护性的爱之巨大影响会促
进生产力,创造安全感。这两种强有力的影响发射自格莱斯顿或亚伯拉罕·林肯这样的
男人,虽然他们并无此心,但的确他们有这样的影响。只有格莱斯顿和林肯的言论能自
圆其说。他们两人都坚持爱的影响,谴责恐惧的影响。
    当人们攻击所有的领袖时,就会产生暴民。对真正活生生的行动来说,理性和脊椎
的意识应该是和谐相处的。在恺撤和拿破仑身上,发自脊椎的权力影响占上风,从而打
破了平衡,因此他们失败了。在林肯和威尔逊总统身上,发自脊椎的爱的影响超出了平
衡,因此他们也败了。这两种形式的影响之间没了平衡,头脑就会一往无前,直至荒唐。
拿破仑的脑子就是这样直奔荒唐而去的。
    打破这两种大的控制性影响,其结果不是简单的向某一种影响的倾斜,而是第三种
情况,即暴民状态。人的头脑以一种可怕的自动性运转,它与脊椎意识无甚真正的关联。
脊椎内的交流渐渐聚合起力量,这些与所有的理性表述无关。其震颤逐步增强,直至突
然发出“喀嚓”一声响来!于是有了革命这样的怪现象,如俄国或法国革命。这是巨大
的破坏性的爆发,是反权威阶级的巨大喷发,还是集体脊椎精神对正统精神权威采取的
激烈而盲目的报复。俄国革命中,受教育阶级反倒成了敌人。革命的灵感来自对理性阶
级的仇恨。但是革命不应是暴民运动。革命是有方向、有领导的,无论如何短暂。其破
坏性疯狂是有所指的。
    我们今日最终的问题是,群众会否堕落成暴民,或者他们能否仍然保持住方向。所
有大的群体起义都是对彼时统治意识的报复行为,是人之强大的脊椎意识的爆发,去粉
碎统治人类的僵固理性意识,它已经堕落,变得机械。
    严格说,大众总是没什么脑子的。他们的意识主要是脊椎意识。时而一些非凡的生
命理念冷却下来,在他们心中形成僵硬冰冷的熔岩,脊椎的力量会不顾理性意识,在熔
岩下鼓动起来,直至达到将他们熔为一体的热度即震颤的剧烈强度,人便像热血的鲸鱼
一样成为非理性的巨大的一体,随后,像鲸鱼突然冲击折磨他们的船只一样,人开始冲
击文明的大船了。或者,像冲破窒息它们的坚冰的鲸鱼,他们会冲破僵固的意识即凝固
的理念,盲目地反抗之,一遇合适的时机,会突然发出呼喊,就像一声战争的叫喊、一
句口号,运动便从此开始了。
    我们的时代给予我们的一大教训就是,人活到最高境界时,就成了一个孤独的个体,
直接与心中求知的神进行灵魂的沟通。
    但这一教训带来的是傲慢的危险,特别是精神上的傲慢。
    人达到最高存在境界时,是孤独的、孤寂的,只剩下其赤裸裸的自我,只与未知的
神接触。
    这是我们表达涅檠的方式。
    树之开花的完美在于其有匍匐的根。同理,人之达到个体存在的完美亦是依赖于他
的根生在人类中,其脉搏与人类共跳动。未知的神在心中,在人的中枢。但这个中枢必
定要将其根子扎在人类这巨大的肉体之中才行。
    简言之,“精神”要学会一个教训:它是有其限度的。对个体来说是如此,对大写
的人或者说人类来说,需要学会更苦涩的教训。是个体拯救人类。但伟大个体中的最伟
大者必须将自己颤动的根深深地扎在人类活的肉体之黑红的灵魂中。这是佛教徒及其所
有提倡纯粹精神者必须吞下的苦药。
    简言之,人,甚至伟人,并非只靠他的精神和他与上帝的接触活着,不能靠涅檠这
样不可企及的境界活着。保佑心地善良的人,保佑精神贫穷的人。他被迫与大众和谐相
处。如果他否认这一点,就等于砍断了他的根。他与人类纠缠在一起,就像树之根盘缠
住地下的石头,深扎在肥沃的土地中。
    对于这像根一样的脊椎意识来说,又是怎样的情形?神秘主义者会盯住他的肚脐,
永远试图将自己连根拔起,升入涅檠境界。不过这至少有一半是幻想罢了。但是人们的
脊椎意识中心之间都一直强烈地相互影响着,那深层的盲目电流震颤着闪过家庭、国家、
民族、大陆甚至世界。没有哪个人能真正孤立自己。所以说,这种脊椎的相互作用就是
我们生命的根,永远应该如此。
    而这种脊椎的相互影响是受极化规律支配的,因为它是一股活跃的、极化的良心力
量的相互交流。这其中有双重的极和双重的方向。在同情或爱的巨大行动中,其脉搏向
外向下,爱是给予弱者、穷人和卑贱者的。那广大的群众现在成了吸引力的正极了,这
些人是妇女和劳动阶级。
    人类脊椎意识的巨大电流似乎全部流向这个方向。但这整个运程却是一个极化的回
路。如果过分坚持某一个方向,改变回路,就会发生可怕的崩溃。由此我们谈到了相对
论的另一面,即动力生命中的相对论。
    当这种流动是同情或是爱的流动时,弱者、女人和大众就构成了正极。但平衡靠的
是严厉的权威来保持,它即是回流的力量。
    当这种流动是权力、威力、威严和荣耀时,它最终是要流向某一个个体,通过贵族
的途径,流向一个辉煌的中心:皇帝、教皇、暴君、国王之类。这是在生子面前所行的
屈膝礼。
    在这两股流动的平衡之间,是人类稳定的秘密。而任何一股流动的绝对胜利也肯定
意味着它立即要崩溃。
    我们已经朝着第一个方向走得太远了。民主几乎大获全胜。唯一剩下的主子就是工
业老板了。连他都要被摘掉其王冠。劳工将要戴上日常的绝对王冠了。甚至最高的那顶
帽子都注定是他们的了。劳工将成为自己的老板,掌握自己的资产和前途。蛇将最后一
口吞食自己又统治取决于财富。消灭统治,就得建立集体所有制度。那就建立这个制度
吧,因为严格地说,这种建立在金钱占有基础上的优越较之任何工党和布尔什维克主义
的虚伪更坏。就让蛇吞食它自己吧,随后我们会有一条新蛇的。
    劳工当上自己的老板之日,这场戏就完了,尾声便开始了。而每当现存的老板借助
金钱成功时,我们得到的就是目前这种无聊和怨声载道的状况。我们正处在魔鬼和深渊
之间。
    理查德要的是某种新的表现方式:对生命神话重新承认,远离赚钱、有钱和花钱的
索然。它意味着对差别的重新承认,承认高低,承认某人适合做公务而另一个人则享受
荣耀,因为他具备威严。所谓威严,是纯粹个体与生俱来的威严,而非拿破仑那种当作
强劲工具的威严,也不是德是那种雕虫小技巧装的威严,而是特立独行的人的威严,既
有其全部的弱点,亦有其力量,有其可爱之处,亦有其威力和恐惧。他是挺立在黑暗上
帝和血管里淌着黑血的大众之间的特立独行之人。“现在,”理查德说,“袋鼠处在一
个错误的位置上。他想为财产所有者保护财产,将劳工从自身、资本家和政客那里解救
出来。事实上,他想拯救我们所有的一切,这是办不到的。你不能既要吃你的蛋糕同时
还要占有它。我更喜欢威利·斯特劳瑟斯。布尔什维克主义至少并不多情。它是通往结
局的最后一步,无望的结局。不过,就是灾难也比目前这种模棱两可的虚无强。袋鼠自
己想成为上帝并拯救一切,这副样子教人恼火。作为自诩的上帝,长着一个袋子似的肚
子的袋鼠比斯特劳瑟斯所谓人民的上帝还要差。尽管这是选择某个恶魔的把戏,但我一
个也不选择。我选择的是至高无上的上帝。”
    做出决定后,理查德来到悉尼的堪培拉大厦参加工党的群众大会。工党已经失去了
不少基础,正陷入涣散状态,而占有财产的保守党和自由党则又开始扬眉吐气了。基础
工资已经减了,现在又宣布要继续减薪水。与此同时,政府正在瞄准工会,准备给予重
击。政府宣布每人都有选择工作的权利,雇主有权同非工会会员的工人达成工资额的协
议。它进一步宣布,决心保护非工会会员工人,责成工会对任何打击非工会会员的行为
负责,凡发生此类事件,工会的领导将被捕并对此负责。一旦发生流血和死亡,他们将
以屠杀或谋杀罪名受审,首先被捕的将是与此有关的工会首脑,其次是仅次于他的下属。
    现在,刀已出鞘,工党已经武装起来。每天都要开会。刚又宣布要在堪培拉大厦开
特别会议,要凭票进场。索默斯问杰兹能否给他弄张票,杰兹真搞到了。有两个会:早
上八点半的小讨论会和晚上七点的群众大会。
    理查德天不亮就起床去赶六点的火车去悉尼。早上,天色仍然黑黑的,其实还是夜
里呢,远处的洼地中几只青蛙向着大海呱呱叫着,听似一个奇怪的工厂里,黑暗中机声
轰鸣。在一座车站上,一些矿工正往铁壶里灌自来水,那是些脸色苍白、沉默寡言的男
人。
    海上开始亮起曙光,云彩中夹杂着似蓝似绿的晨曦。似乎要下雨。这趟旅途似乎永
无止境。
    到悉尼时,正下着雨,不过理查德并没在意,自顾匆匆赶往大厦去参加会议。会议
只进行了半个小时,但是开得直截了当、条理清晰。理查德听着这些人在自己人中说的
话,从而感到,在纯哲学的意义上说,他们的立场是多么符合逻辑。
    他同杰兹一起走出会场,他已经好久没见过杰兹了。杰兹看上去脸色很苍白,自顾
沉默静思。
    “你同情劳工,是吗,杰兹?”
    “我同情各种人,索默斯先生。”杰兹自说自话地回道。
    跟他说什么也没用,他太沉溺于思了。
    这个早上雨下得很大,悉尼尽管很大,而且皮特大街和乔治大街的确有大都会的样
子,可它就是看似一个荒原中的新拓区,没个中心。它是世界上的一座大城市,但没有
市中心,只有堪培拉大厦或许算得上它的中。乙。这里每个人都挺友好和善。这是世界
上顶友好的国家,在某些方面算得上是顶绅士气的国家。可这个国家没个中心。没有中
心,看似空洞一般。
    中午时分,天晴了,太阳出来了。天空晴好,但回头很毒。理查德买了三明治和一
块苹果馅圈饼,进到皇宫花园里去吃,省得坐在铺子里吃了。他甚至厌恶像样的餐馆里
的杂乱和众目睽睽。这顿胡吃令他感到恶心。于是他走下那美丽的坡岸,来到水边,独
自一人找个座位坐下,他身边一簇奇形怪状的棕桐树,在微风中发出怪诞的细微声。蓝
色海面波光微澜,令他再次感到这是一座荒凉、迷茫的港口,似乎是库克船长时期尚未
被发现的地方。这座城很是没有实感。
    面前蓝色的小港湾里,泊着两条小战船,浅灰色,船尾上飘着带有一角英国国旗的
白色旗帜。而另一条船上则飘着红底五星的澳大利亚国旗。这两条船静泊水中,似乎像
什么丢失在那儿的东西,渐渐锈在水中。雨后的这个早晨,强烈的阳光下,没什么看似

真实。这两艘船就像明摆着的记忆碎片,尽管坚守着,也不过是记忆的象征而已。
    两只鸟儿,一只棕色,另一只脑瓜顶儿上顶着一块天蓝色,像一块天上掉下的颜料,
飞飞走走,支楞着尾巴,翘出一个奇特的角度来。它们是真实的,这些荒唐、尖像、无
所畏惧的动物。它们似乎不像欧洲的动物那样与生俱来怀有恐惧。在澳大利亚,索默斯
一次次感到了这一点:这里的动物不像欧洲的动物那样有恐惧感。这里不像印度那样,
空气中都弥漫着动物的恐惧。有的只是偶尔生出的超验的阴沉恐惧。
    “或许,”他自忖道,“这的确是这样一个国家,一旦人们熄灭了自己体内的犯罪
本能,从此就可以生活在一个无害的伊甸园了。”
    他在炙热的街上溜达着,绕到环形码头,看到女人们正向轮渡码头走去。那么些女
人,几乎算得上优雅。可那优雅状中透着小家子气,毫无傲气,不怎么样。那么些几乎
算得上美人的妇人。她们娴静时的样子挺美的,脸上露出纯真渴望的表情,还有点贵族
气。可一转脸就露出那种丑陋的鬼脸来,似乎总是这样。听她们一张嘴说话,惊人地难
听。一动起来,她们就不美了。不过,不动的话,她们还是可爱的。
    理查德在许多场合注意到了这一点。她们就像鸟儿,毫无恐惧、冒失、自信,时而
显得特别自我满足。几乎每个年轻女人走起路来的样子都像是自以为性感,惹得满街男
人尾随其后似的。那样子亦属荒唐,因为,男人们并不经常穷追不舍,而是同女人保持
一段空荡荡的距离。但这并不要紧。这些女人像疯子,貌似高雅,凭着她们的性吸引力,
神气活现地走路,似乎凯旋一般,令渺小的理查德瞠目结舌。
    悉尼那炎热而自由的大街没有丝毫的控制感。没有控制,每个人都小心走路,以不
妨害别人。在便道上,步行者形成两股分开的人流,分别靠马路左边走。他们是如此整
齐划一,如果商店碰巧在你右边,你简直无法打量一眼,因为步行的人流把你淹没了。
    就是这个样子:它比伦敦还规矩,可一切都洋溢着一种奇特的活跃气氛,令理查德
感到被疯狂压抑着。没有控制,也没有反控制。警察无足轻重,不值一顾。每个人都是
自己的警察。这是对无害的芸芸众生的可怕抬举,是对强制管理的奇怪解除。一个人可
以感知警察,比如在伦敦吧,能感受到他们权威之文雅的威严。可在悉尼,压根儿没有
什么权威的威严。这里有的是没有权威的绝对自由,空气中弥漫的是十足的自由。可是,
一旦你在人行道上错入了朝另一个方向行进的人群,他们会把你踩在脚下,几乎让你销
匿。你千万不能人错了人流,这就是自由!
    是的,谷会众生们这种无害的一致是如此奇特,它几乎令理查德感到半瘫。“会
吗?”他在雨后强烈阳光照耀下的世界中漫无目标地走着,自己这样问自己。正是午后,
在这个南半球的奇特城市里。“难道这些人就没有危害吗?”
    他们很聪明,他们的举止洒脱。自然而友好。他们会说随便儿!他们确实这么说。
甚至在最为漂亮辉煌的银行和港务局里他们都这么说。他们耐心,毫不造作。这是他们
的一美:绝对不做作,天真淳朴而又不乏敏感文雅。这是世界上顶顶文雅的国家了。真
的,他们教养良好,与生俱来的良好教养,但又洒脱不羁。
    一个奇特的国家。一个奇妙的国家。谁知道它会有怎样的前程?一个伟大的大陆能
够在养育一国毫无恶意的人民的同时避免成为某种外在力量的牺牲品吗?这片土地招寄
生虫,而寄生虫之类喜欢噩梦,一旦由此生出权力欲望来,那会发生什么呢?
    理查德在一家中国商店买了一只疙疙瘩瘩软皮的大青果,还买了一把漂亮的螺钿形
勺子挖着吃。奇怪的中国人,说话咕咕啥啥的。他们也是寄生虫吗?一个奇而又奇的世
界。他走进花园中去消受他买的那只蕃茄似的果子,疙疙瘩瘩的青皮下是软乎乎的布丁
状内瓤,边吃边体验下午的闲暇。温暖的阳光、宽阔的蓝色港口和隐匿其中的小港湾、
棕桐树、平稳滑行的渡轮、活泼的鸟儿,还有那些无法掩饰自身丑陋的流浪汉似的男人
们溜达着穿过坡地,穿过红色的一品红花丛,在火焰树下,在蓝瓦瓦的晴空下,澳大利
亚的悉尼,像是受了魔术的催眠而睡了过去,美滋滋地睡着——在烈日下的一个无尽的
午觉,睡梦中,世界就如同一个幻境一般。理查德能够在这只柔软、甘甜、奶油般的果
子中品尝出这一切来。这是个奇妙美好的世界,你可以尽情地漫游其中。当然也是一个
早晚会从睡梦中可怕地醒来的地方。
    可它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永远带着它的阳光和袋鼠们奇妙地漂泊下去?
    晚上的会可是一场混乱。不过理查德不相信真有什么报复的因素在其中。他不信人
们真的相互仇恨。人们怀有某种可笑的容忍。哦,那种容忍真叫可笑!还有,满场的人
竟是如此地固执,如此富有忍耐力。澳大利亚式的奇特的忍耐,容忍痛苦、对立,忍受
困难,仅仅是盲目地忍受。长远地看,只有忍受。
    理查德坐在杰兹身边。杰兹十分安静,确实十分安静,手插在双腿之间坐着。
    “会来退伍兵吗?”洛瓦特问。
    “哦,会的。那边来了好大的一群呢,跟杰克来的。”
    理查德迅速瞟过去一眼,看到了杰克。他知道杰克也看到了他。于是他扭脸去看别
处。理查德又一次感到害怕了。
    大厅里密密实实地挤满了人。人们在吵吵闹闹,听众们在向讲演者发起尖锐的质问。
但仍能感到那种可笑的容忍和忍耐。“哥们儿,争论什么呢?”
    威利·斯特劳瑟斯做了主要发言,讲的是劳工的团结。他概述了工业形势,着重指
责道:劳工们破坏工业和商业等于自杀。
    “但是,伙计们,有没有什么能拯救我们呢?”他说,“怎么才能让商店不因为发
不出工资而关张?如果商店关门,那是因为它交不起高额的债息,这么说你们就明白了。
    “澳大利亚劳工从一开始就主张,不应该从劳工的劳动中获取巨额财富。我们已经
有了美国的前车之鉴,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下决心,决不使澳大利亚落入一小撮百万富
翁或较多的半百万富翁手中。我们主张,所有的赢利,应该合理地分出一部分,以工资
形式在工人中流通,如一个工人每天应得到一镑。这是一笔大钱,对吧!有点荒唐吧,
当然荒唐了。可对一小部分无所事事却一日进项十镑的雇主和股东来说,这一点也不荒
唐。连星期天都包括在内了。这算不得一笔大钱吧?
    “他们辩解说,那是因为他们的父亲和祖先靠劳动积攒下了资本。好吧,难道我们
的父辈和祖先就没有劳动吗?没有吗?他们积累下了什么?积累下的是继续劳动的权利,
是别人想给多少就接受多少的权利。
    “我们并不想毁灭工业。但我们要说,工资要提高,利润才能降下来。说到底为什
么要有利润?祖先呀!咱们都有祖先,我肯定我的祖先也是工人。但我想知道,为什么
要有利润。如果一定要有利润的话,好吧,利润的掠夺者就不该获得比挣工资的人高出
十倍的钱来,仅仅因为他们有会榨取钱财的祖先。我们这些靠干活地挣钱的人,就是木
允许那些不工作的人白拿大头。如果有谁不劳而获,那就只让他拿所谓的工资好了。千
多少活儿拿多少工钱,干多少活儿,就得给多少工钱。但谁不劳动就不该有钱。不能够
不劳而获。基本工资的问题就说这些。我们知道,不是基本工资毁灭工业,是巨额利润。
一看快没利润了,董事长们宁肯关闭企业。这是犯罪。因为,说到底,任何大的企业,
首先要为社会提供商品;第二,要为社会提供相当一部分满意的就业机会。任何纯利润,
都是通过欺骗工人和消费者赚来的,从他们每个人的口袋里偷一点,无论这一点多么微
不足道。我们决不允许将工资降低半便士去肥了股东们的腰包——”
    “哪你自己在雀巢牛奶的股份怎么办,威利?”
    “我会把那些股票扔进火里,一过期我就扔。”威利立即说,“它们已经是过期的
废纸了。”
    他继续回答工党腐败的指控,澳大利亚工党被指控为“坦慕尼协会”。这一指控导
致了阶级仇恨问题。
    “我们被指控引起了阶级仇恨,”他说,“现在我来解释。是所谓的上流社会仇恨
我们,还是我们更仇恨他们?如果你要我回答,我会说,是他们恨我们。我们并不屑于
恨他们,他们不值得我们恨,远不值得我们恨。
    “我们的确只要一个阶级,但不是你们指的各个阶层的上层或下层阶级。我们要的
是人民,人民指的是工作的人。我不在乎一个人做什么工作。他甚至可以是一个医生或
律师——如果人们太愚昧,他们尽可以要医生和律师。不过请注意,伙计们:我们工作
都是为了什么呢?为了生活吗?那么,为什么一个工人的工资不够一个律师生活的呢?
为什么不能?或许一个律师能把他的工作变成一种理想呢。或许他通过改正客户的错误
自己也受到启发呢。不错,美德就是对自身的回报。如果他要得到报酬,那就不是美德
了,而是将正义当成肮脏的交易,法律可以是随便什么东西。
    “伙计们,看看你们的上层社会吧。看看你们的律师,他们为你工作半个钟头就收
你两个基尼。看看你们的医生看一次病是怎样收费的吧。看看你们一年挣五千块的专家
吧。管他们叫上层阶级吗?哪一点算得上上层了?巧取豪夺而已。”
    “让他们的‘上层’见鬼去吧。如果一个工人认为他将会参加这个行列,并要求,
比如说,这些绅士的一半收入,他就会被当成这一行和这个国家的凶手了。他应该做的
就是在这些‘上层’绅士们面前奴颜婢膝,对吗?”
    “不,伙计们,他应该做的是站起来照他们裤子上屁股的部位狠狠地端上一脚,提
醒他们,他们还长着屁股呢。你会听到他们笑谈说他们的裤子上没有屁股这个部位,像
展翅的小天使一样,只有头而没有屁股。别再上当了,伙计们。看看他们,你会看到他
们长着重硕的屁股,旁边是深深的大裤袋。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把他们倒过来,看看头
朝下的他们。贪婪的肥臀,伙计们,请原谅我的粗俗用语吧。贪婪的肥臀。”
    “难道我们就是要向这东西屈服吗?他们是上层阶级吗?他们还有少数几个没落的
贵族,还有马贼鱼似的资本家,这些人就是上层阶级吗?如果我觉得他们哪一样够得上
上层,我就不是人,伙计。把他们扔进大海,他们会屁股朝上漂浮,不是才怪呢。因为
他们那一部分最肥,就像骆驼的驼峰。他们就是这样的上层阶级!
    “不过我希望他们不会受到特别的伤害。只是在后臀上踢一脚,提醒他们别忘了自
己长着臀,大得足够人来踢。然后,让他们振作起来,跟别人融合在一起。给他们一份
生活费,跟任何一个工人一样多。但是,可怕的是看到他们晃着肥臀在上层社会游荡,
只是弯下腰来舐吃精华,像过去那样,而一个工人多要一口粥他们都会抱怨。”
    “工作?一个人的工作何以比别人的工作重要?安德鲁·卡内基们和罗特希尔德们
很可能在他们的工作岗位上很精明。那好吧,给他们最高的工资,一天一镑好了。这笔
钱不会让他们挨饿的。他们还要更多的钱干什么呢?一份工作就是一份工作,说到底就
是如此。希伯来人罗特希尔德先生精于金融,我还精于剪羊毛呢,不会输给任何人。我
们哪儿不一样呢?希伯来先生或以色列人本杰明哪一点比我强?那他为什么干点肮脏的
金融工作就要拿他妈那么些钱,而我剪了两百只羊的毛,他却抠抠巴巴给我那么几个
钱?”
    “不,伙计们,我们不能上当。或许是钢铁托拉斯的卡内基先生,甚至可能是绝顶
聪明的马可尼,或许是以色列的贵族群,但威利·斯特劳瑟斯不是或许,是真心的。伙
计们,我,威利·斯特劳瑟斯,巨大的财富我不要。但是,如果我允许少数聪明的吸血
鬼从我这儿吸取巨额财富,我就不是人,不是我。如果我这样做了,就不是人。上层阶
级?他们的屁股比他们的头脑更贪婪狡猾。
    “我们再也不要他们这些阶级和这些人了。我们就是要在他们的屁股上挂上个钩子,
将他们轻轻钩在地上,如此而已。让他们跟别人拿一样的工资,干一份活儿,拿一份工
资。这不是很公平吗?没有哪个人能超越他的极限。那么,凭什么一个穷伙计拚了命干
才得十个先令,而一个肥屁股的家伙要耍花招就能拿一万?不,不,如果一个人是诚实
的公民,就该为他所属的社会尽自己最大努力。一份微薄的工资就够他生活的了。
    “所以我们要有一个苏维埃。水往低处流,自然平均。钱也一样,它不会总被少数
几个肥臀的狡猾分子把着。我不自以为会有天堂。但将来会有越来越少的人对此撒谎,
肥臀虚伪的人会越来越少,肮脏的邪恶事儿会比现在少。只要一个人工作,就不会拿得
比基本工资少,连撒谎的律师也一样。谢天谢地,不会再有政客了,就是有,他也别想
拿得比基本工资多。把一切都降到最低水平。
    “还要高吗?他们的高要求是额外的特殊要求,是贪心不足,至少一年要一万。上
层阶级!上层阶级!上层个屁。
    “咱们要有个苏维埃,伙计们,到那时就会感到好得多。再拖下去,我们会憋不住
发火的。咱们交交心吧。咱们得跟全世界的工人联合起来。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向棕色
皮肤的兄弟掏心窝子。不,棕色兄弟和黄色兄弟最好呆在自家打扫自家的街道,而不是
来我们这里打扫我们的街道。但这不是说我们不能多少达成共识。我们只是不想跟他们
打得过于火热,跟任何人都不。但我们能有适度的理解。我并不是说:打开澳大利亚的
大门,让印度和中国,更不用说日本了,让他们等待的所有工人都进来。不过,伙计们,
你们尽可以同邻里保持友好,同时又不用把自家的房子交给他。这个邻居就是国际劳工。
你同街上的邻居真正心动相通。你知道他们不会朝你的窗户扔石头或半夜破门而入将你
的孩子杀死在黑暗的角落里。为什么不呢?因为他们是你的邻居,你们相互很信任。这
邻居就是国际劳工,就是世界工人。
    “总而言之,伙计们,咱们睁开眼,多一半时间都是在工作。而且,我们之所以举
足轻重,多一半也是因为咱们是工人。伙计们,咱们是工人,注定首先是工人。咱们的
父辈是,咱们的子孙将来也还是这样。首先是工人,伙计们,是工人。这是一切的靠山。
当丈夫,当父亲,当伙伴,不光是这些,还有做人,靠的是当工人。如果咱不是工人,
咱们就连人都算不上,因为咱们无法生存。
    “咱们是工人,伙计们,非得是工人不可,将来还是,一直到老。咱们要当稳工人。
不管咱有什么心眼儿,首先得用在工作上。工人,伙计们,咱们是工人。一个人之所以
为人,因为他工作。他必须工作,非工作不可。称之为诅咒、祝福,怎么说都行。但是
那个伊甸园是彻底没了,时间在流逝,可咱们必须工作。
    “让我们立足于这个事实,伙计们,依此来调整咱们的生活。时光流逝,管它什么
时代来来去去,咱得工作啊,一天天,一年年,工作下去。伙计们,就这么干吧。就照
这个来,让一切适应这个。混是没用的,伙计。尽管你或我会挣点小钱,够咱们一时游
手好闲,可是,伙计,只要太阳照常升起,时光照常流逝,人的子孙每天醒来,照样得
起来去劳作。
    “这是一种诅咒还是一种祝福?我乐意把它看做是祝福,只要像任何事物一样,它
适度。我最愉快的日子就是剪羊毛或在金矿里的日子——”
    “什么,难道不是在讲台上讲话吗?”
    “不是,不是在讲台上讲话,而是同我的伙伴并肩干活儿,在丛林中,在矿井里,
在随便什么地方。我把我的男子汉气概用在劳动上。在劳动中我结交了我的伙伴,我的
工友儿。跟他们还能玩到一块儿去。妻子、孩子、朋友,都是玩伴。我的工友儿是我的
伴儿。
    “所以,既然叫I现在是、将来还是工人,直到时光的尽头,那就照我们的法子来
设计世界吧。现在的世界是为游手好闲的人和公子哥儿设计的,他们是靠咱们干活儿养
着的。不,不行,伙计们,再不能这样了。
    “同世界上的劳动者携起手来吧,只是握紧拳头,作为一种象征,也算是发誓。不
要把任何人拥进你的怀中,工人没有胸怀。他有的是拳头,用来劳动,用来打击,还用
来握紧工友和伙伴的手结成友谊,不管他的肤色和国籍如何。世界工人,既然他们是世
界,就让他们得到他们自己的一切,而不是留给一群愚蠢的公子哥儿和希伯来人,希伯
来人不仅愚蠢,甚至比愚蠢更坏。世界工人就是我们,我们有成百上亿的人,这世界是
我们的世界,那就让它属于我们,那就由我们来安排这个世界吧。
    “为什么害怕跟黑人兄弟和中国兄弟还有别人,如印度人搞到一起呢?还有,德兰
士瓦的黑人。难道我们真的同他们紧紧地搞到一起了吗?难道我们不是和他们同处一样
的困境,同属英帝国吗?我们,无论棕色、黑色、白色、绿色或随便什么颜色的人,都
是同一个高贵帝国的孩子吗?当然,我们不可能靠在棕色兄弟和黑色兄弟的胸膛上。但
我们像奴隶一样被锁链挂在他的身边,被奴役着以维持这个非凡的帝国,养活着帝国里
没落的贵族和虚伪的肥臀上层阶级。我不知道你们是愿意跟这个帝国里的棕色印度哥们
儿一起当奴隶干活儿,还是愿意以一个自由的工人,也就是世界工人之一的身份同他握
手——”
    “一!”场上不知从哪儿传来一个清晰高亢的声音,像一声枪响。
    “到底是当哪一个?”
    “二!”一群男人铿锵的声音,像一口钟。
    “你们当哪一个——”
    “三!”男人们洪钟样的声音在数着数轰讲话人下台。是退伍兵们。
    听众们群情激动。退伍兵们大多聚在大厅中央,坐在杰克周围。他们的脸上神采奕
奕。他们的声音洪钟一样地响着,数着数与斯特劳瑟斯作对,要把他轰下台,以他们道
义上的一致来灭他的威风。
    威利·斯特劳瑟斯黑黄的脸上露出魔鬼般的表情,面对这些人仁立着。他的眼神也
突然变了。他睁大了黑眼睛四下里观望着,像个土著人那样怯生生地观望着。那是恐惧
的眼神吗?或者说是一种深渊般的恐吓?他站在那儿,可怜巴巴地面对着数着数的敌人,
两腿站得毫无章法。
    “四!”哪是洪亮而富有节奏的喊声。那喊声奇特、沉重,像是在催眠,叫人迷狂。
威利·斯特劳瑟斯站在那里,似乎全然被迷住,目瞪口呆了。
    “五!”喊声变得疯狂,令人难以忍受,它发自人的意识深处某个魔鬼似的洞穴,
十二分的恶毒。社会主义者们开始愤怒地跳起来,怒视那群退伍兵。可那些前士兵们瘦
削光滑的脸上却露出笑容来,闪着魔鬼样的光芒,自顾咬紧牙关齐声喊:
    “六!”
    斯特劳瑟斯看上去像弯曲的弹簧,在台上瞪着他们。可他们连看都不看他。
    “七!”他们发出两个音节来。
    这幸灾乐祸的喊声实在令人难以忍受,让人觉得像是锤子在砸着你的后脑勺。除了
退伍兵们,人们都站了起来。甚至索默斯也感到双脚在躁动,似乎要飞起来,像一只愤
怒的鸟儿去扑食。不过他又犹豫了。他刚才曾经站在退伍兵们一边,幸灾乐祸地反对台
上那个孤独的黑脸魔鬼。他半伏在台上,似乎要跳起来。这时,又响起了令人难以忍受
的可怕的数数声。
    “八!”就像锤子砸在他后脑勺上,他如同神经病人疯狂地跳了起来,与此同时,
斯特劳瑟斯也猛然蹿起,像一只猫一样,冲向那些咧嘴叫的前士兵们。
    一阵冲突,大厦如同一颗引爆的炸弹。索默斯试图冲上去,他只想杀,杀死那些当
兵的。杰兹拉住了他,跟他说着什么。场上出现了最可怕的骚乱,男人们呼啸着,砸碎
椅子,碎得到处都是。他们拳打脚踢,挥舞木棒,抓着什么是什么,权当武器用。这时,
有人突然亮出一面血红的红旗,人们见到红旗立即发出怒吼。一面英国国旗被撕成了碎
片,被人胡乱践踏。这是一群暴民,分成几个中。已打斗,一些围着红旗疯打,另一些
在抓烧着英国国旗的碎片,似乎那是上帝的化身。但是场于中间的人们是在同退伍兵们
斗着,真正是急红了眼,打得你死我活:挤成一团的人们,瘦长的脸上鲜血直流,头发
蓬乱,眼露凶光,衣衫凌乱,疯狂地挥舞着双臂,手中握着武器,另一些人则挥着手去
抢武器。手腕在流血,手在流血,衣袖撕裂了,耷拉着,裸露出白臂棕手。平的一声,
一条椅子腿砸在了白胳膊上。
    几扇门被冲开,不少人冲了出去,可又有更多的人拥了进来。身着蓝警服的警察挥
舞着警棍来了,整个会场大乱。理查德虽然瘦小,仍然感到要发疯了,强烈地想要发泄
自己。不过他并不真的明白打击的对象是谁,因此还不至于太丧失理智。杰兹此时平静
又固执地慢慢把他拽到了街上。尽管他没在前面,他还是丢了帽子,衣领被扯破了,前
额上挨了一闷棍,这一棍子总算让他清醒了。
    杰兹把他拉到街上来,这里也早就聚集了一大群人,警察们骑着马,东一棍子西一
棍子乱打着向前杀出一条路来。人群也在等待时机拼杀一番。理查德几乎是不顾一切地
挣扎着冲出人群,只顾往外冲。随后,夜空中响起了枪声,从人群中传出一声嚎叫来。
在骑马的警察中,他发现一顶白帽子,一顶白色毡帽,圆圆的帽子歪在一旁,他还似乎
听到一个粗大的嗓门在吼叫。那人肯定是袋鼠,是袋鼠在叫喊。随之响起了巨大的爆炸
声和撞击声,像是炸弹爆炸了。
    理查德突然感到头晕,他被杰兹拉着逃出来。夜空下的城市,大厦那边传来喧嚣声,
男人和女人们里里外外疯狂地冲着,汽车冲过来了,甚至救火车也载着头戴亮闪闪铜盔
的消防员开来了。人和车冲出冲入冲突的中心。白帽子、白帽子,索默斯恍惚中似乎看
到了三四项,它们占据了他的意识,似乎有上千顶白帽子。
    “咱们必须回去,”他说,“咱们必须回到他们身边!”
    “干什么?”杰兹说,“咱们最好走开。”
    说完,他强拉他走到一条僻静的路上。此时索默斯的脑子里只有刚才看到的场面,
耳畔仍回响着枪声。
    他们来到较远的一个退伍兵小俱乐部。俱乐部只有一间大屋、一间会客室和体操房。
还有两间小屋,一间归秘书和领导用,另一间像是厨房,里面有一个洗涤槽和一个炉子。
独臂看守在值班,除此之外再没有别人了。杰兹和索默斯进了秘书的房间,杰兹扶理查
德在沙发上躺下。
    “呆在这儿,”他说,“我出去看看。”
    理查德看看他。他感到十分难受,可能是头上的伤闹的。可他想回城里去,回到混
乱的人群中去。他感到如果那样的话他可能会死。可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要身置骚乱
之外?他可是一直身处世界事物之外的呀。
    “我还跟你去吧。”他说。
    “不,我不需要你,”杰兹断然道,“我自己有好几件事要办呢。”
    “那我就自己去。”理查德说。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去。”杰兹说。
    理查德坐下,只感到十分难受,反倒困惑。他的腹部一阵巨痛,似乎那里被撕裂了。
他安静不下来,想干点什么。
    杰兹给自己倒了一点威士忌,也给理查德斟上,然后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你最好呆在这儿等我回来,索默斯先生,我去去就回。”
    杰兹也是脸色煞白,举止鬼鬼祟祟的,似乎在强压着内心的激动。
    理查德看看他,感到十分陌生,离他,离所有的人都十分遥远。他站起身,要再次
冲出去。可是腹部撕心裂肺的疼痛迫使他坐下来,双手揉搓起肚子来。他感到悲哀,一
种苦涩的悲哀、愤怒的悲哀,为他的同胞们。他感到自己宁可死,也不愿看着他的同胞
在恐怖中发狂。他听到杰兹在同那个独臂看守说话。那看守是个年轻的兵,瘸得厉害,
干脆说残了。
    “我没辙。我不能偏向任何一方。我只能躲避一切。”理查德南南自语道,“就是
死也不能眼看着发生这种人类的恐怖。他们是我的同胞,是我的同胞啊。”
    他躺下,陷入某种恍惚状态,手仍然按压着腹部,想象着一个女人刚刚生了第一个
孩子,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从他身上撕扯下来了。他朦胧地感到黑暗中的城市四周充满愤
怒,陷入了混乱,陷入一片冲突和混乱的恐怖中了。可是,就是恐惧,又有什么用呢?
悲伤有什么用?这就像一场风暴,他无能为力,只能安静地躺着,忍耐,等待。“那些
只仁立等待的人同样尽心。”可能,镇静地经历这一切,观望并等待,是最令人痛苦的
事了。理查德在麻木的半睡眠中等待着,天知道等待什么。
    似乎过了很久,他听到了声音。是杰克和杰兹,还有一两个别的人,在大声说话。
随之,杰克和杰兹就进来了。杰克的下巴挂了点彩,一脸的死灰色。他上衣沾着血,脖
子上缠着白手帕,衣领早没了。他黑黑的眼睛盯着理查德。
    “什么时候了?”理查德问。
    “我怎么知道I”杰克回答,像个醉汉。
    “十一点半了。”杰兹平静地说。
    只过了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时光一定凝固了,在等待。
    “出什么事了?”理查德问。
    “没什么!”杰克脱口道,仍然像个醉汉,“没出什么事。流血算不了什么。”
    “袋鼠受了枪伤。”杰兹说。
    “死了?”
    “没——有!”杰克咆哮道,“没有,去你妈的,没死。”
    索默斯看着杰兹。
    “他们把他送回了家,腹部受了枪伤。”杰兹说。
    “打中了他的大袋鼠肚子。”杰克说,“冲他开枪的畜牲没留下什么痕迹,连点下
水也没留下。”
    理查德通视着这两个人。
    “你受伤了吗?”他问杰克。
    “我?哦,没有,我也就擦破了点皮,像梳洗时刮脸一样。”
    大家一时沉默了。杰兹长着一张胖脸,但脸色煞白,表情木然,不可琢磨,不过他
倒是衣冠整齐。杰克给自己斟了半杯纯威士忌,加了点水,一饮而尽。
    “威利·斯特劳瑟斯和他的人马呢?”理查德问。
    “回家跟老婆喝茶吃香肠去了。”杰克说。
    “没伤着?”
    “天知道,”杰克毫不在意地说,“他到底伤着没有。”
    “城里安静下来没有?”索默斯转向杰兹问,“全消停下来了吗?到底是怎么回
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也说不上。我想一切都消停了,警察已经控制住了局面。”
    “警察!”杰克叫道,“刽子手约翰尼·霍普斯!他们连一头吃奶的乳猪都抓不住,
除非别人替他们揪住猪尾巴才行。控制局面的是咱们的小伙子们。是他们掌握了一切,
然后再交给霍普斯的。”
    索默斯知道约翰尼·霍普斯是澳大利亚人对警察的叫法。杰克是压着火气说的。
    “有人遇害吗?”
    “我肯定我是希望有人死的。如果我没弄死他一两个,我非后悔不可,后悔死,非
他妈后悔死不行。”杰克说。
    “要是我,就会出口谨慎。”杰兹说。
    “我知道你会小心的,你们康沃尔人说话都是小声嘀咕的。你们的名字和民族就叫
刘。心的吉米’。不过我可是希望自己杀了他们一两个。我的确结果了一两个他们的人。
看见冲袋鼠开枪的那个人脑浆四溅了吗?”
    “假设今天晚上他们来逮捕你,以杀人罪把你关监狱,那怎么办?”
    “我不会让人今晚动我一根毫毛的,更别说一手指头。”
    “他们可能明天干。你悄悄回家去吧。”
    杰克哑口无言。杰兹又进到公共房间里,人们从城里回来了。很明显,一切都消停
了,每个人都应该尽快悄悄地回家。
    理查德和杰兹、杰克一起来到街上,那两个人一言不发。他们快步走着,街上一群
一群的人默默地往家赶。这城市令人感到黑暗,似乎发生了什么十分恐怖的事。街上几
辆出租车正鬼鬼祟祟地飞驰。乔治街和皮特街上部署了骑马巡逻警,而普通警察则集合
保卫最重要的几处地方。不过倒是没有调动军队来。
    总的说来,警察对往家赶路的步行者不怎么注意,只是时而截住一辆出租车盘查。
杰兹、杰克和索默斯步行,走得飞快,绝对沉默不语。他们并不怎么怕城市当局,倒不
如说是城市当局自己感到恐惧。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凭本能保持沉默,避人耳目。
    快一点时,他们到了威叶沃克。维多利亚已经睡下了,听到男人们进来,她叫了起
来。很明显,她对骚乱一无所知。
    “就我,杰兹和索默斯先生,”杰克回道,“别害怕。”
    “我当然害怕了。”她乐呵呵地说。
    “别起来了。”杰克吼道,她便安静了。她知道,杰克情绪恶劣时,最好让他独处。
    男人们喝了点威士忌,然后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最后,杰兹终于缓过劲儿来了,说
他们得睡觉了。
    “累坏了吧,杰西,”杰克说,“去睡吧,伙计们。”
    “我就想睡觉。”杰兹说着就要睡了。他这天要在威叶沃克过夜,他自己的家在港
口那边。
    索默斯依旧坐着,喝那杯没喝完的威士忌。杰兹提醒他:“索默斯先生,您不睡
吗?”他说着要睡,但仍稳坐不动。
    这两人沉默了,屋里十分安静,只听得见小闹钟在嘀嗒着。
    突然,杰克站起来,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下巴上划了一道,像是。是那颗小炸弹闹的。小脏猪,竟然扔炸弹。不过它没什
么劲儿。”
    他冲索默斯转过身,脸上露出世界上最为奇特的笑容,堆起一脸的皱纹来。
    “告诉你吧,哥们儿,”他沙哑着嗓子低声道,“我解决了他们三个,三个!”他
的口吻中透着难以言表的得意,像是一个男人在讲述跟一个陌生情妇的艳遇。“嘿,我
真叫有福气。我从窗户上弄下一根铁条,用它敲出两个人的脑浆子,又用它砸断了一个
人的脖子。它简直就像护身自卫的宝剑。”
    他的脸凑近索默斯,露出一脸神经兮兮。招人生厌的兴奋样儿,依旧哑着嗓子神秘
地说:
    “天啊,有时没什么比杀个人更刺激的了,没别的。杀完了人,你会感到自己成了
一个完美的天使。”
    理查德又感到腹部撕扯般地疼痛起来,眼睛还盯着对方。
    “一生出这种感觉,你明白,没别的可比。以前我也不懂,打起仗来,我懂了。我
好久不敢相信这东西,可这是真的。天啊,它就在你心里。玩个女人算件惬意的事了,
对吧?可跟你冲动之下杀个人比,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儿。”
    说着,他的眼睛里闪着激动与满足的光芒。
    “这事最大妙处在于,”他说,“干完之后,你感到自己是个完美的天使,你不会
觉得自己干了什么坏事。感到像一头圆滚滚的羊羔那么温文尔雅。我现在就可以去维多
利亚身边,文雅得像——”他朝维多利亚的房间扬扬下颌,“跟你打赌,她会喜欢我
的。”
    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杀人对一个男人来说是自然的事,你明白,”他说,“就像跟女人睡觉一样自然,
你们不这么想吗?”
    理查德仍然不回答。
    第二天一早他就起身去马伦宾比了。报纸用一个很大的版面报道这场骚乱,不过用
的是最为巧妙的语言。“共产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在堪培拉大厦发生争端。不明身分的
无政府主义者投掷了炸弹。三人死亡,数人受伤。著名律师本·库利腹部被子弹击中,
但有望康复。警察在退伍兵的援助下迅速恢复了秩序。”
    这是所有报纸的论调。
    大多数都谴责工党的煽动者,对此感到恐怖,但又都声明说,炸弹是某个身分不明
的罪犯扔的,他是自己溜进人群的,在场的人对此均一无所知。工党的报纸报道中提到
了开枪一事,提到现场有人高声谴责骑马的警察,说他们冲人群开枪了,这种谴责招来
同样大声的否认。将会开展一系列强有力的质询,已有十四人被捕。杰克因带头数数驱
逐威利·斯特劳瑟斯而被捕,但又被保释了。据说袋鼠的情况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报纸上出现了好多有趣的话题,讨论斯特劳瑟斯和本·库利的特点和人格。只有激
进的报纸《太阳报》例外,它赞扬本借助退伍兵的力量保持秩序。该报还对别的事含沙
射影了一番。再其后公布了所有被捕者的个人简历。著名的志愿兵杰克受到谨慎的赞扬。
    奇怪的是,没谁对别人提出犯罪指控。比如杰克的铁窗条,没人提起,他称之为铁
棍子。谁开的左轮手枪,对此没人想知道。扔炸弹的人是个身分木明的无政府主义者,
或许是个欧洲新移民吧。双方相互谩骂,相互往对方身上泼脏水。但没人提出准确的犯
罪指控来。多数被捕的人,包括杰克,被勒令具结保证。其中两个人被判了一年刑,五
个人被判了半年刑。此事便开始悄无声息下去了。
    人们就用数数的方式轰台展开了大讨论。有故事说,医院里的病人就是躺在床上冲
没好心的医生数数,直到他不敢再露面。据说澳大利亚人就冲威尔士亲王数数起哄。那
是在埃及。亲王骑在马上检阅站在太阳地里的他们,那样子很是目空一切,很是“优
越”。这下让他们感到大受冒犯。于是,就在他像变魔术般的骑马走开时,人们开始轰
他。“一!二!三厂任何命令也无法阻止他们。亲王并不明其意,感到对自己是个打击,
便骑了回来,举起手问怎么回事。这时他显得那么有人情味,那么纯真,人们忙说他们
犯了个错误并热情地向他欢呼。但是他们已经轰他了。一旦一个人被数数挨轰,他就算
完了,死了,不耻于人类了。报纸上这样说。
    索默斯浏览着《公报人尽管他几乎读不进去,看不下去,对此视而不见,可还是为
一段文字的结尾所震惊:
    “这种倾向可以在接受了基督教的美拉尼西亚土
    著人身上找到:一种几乎难以自持的杀人欲会无缘无故
    地爆发。幸运的是,可能被害的人经常会得到事先的警
    告,将要有一场神经风暴袭来。对一个白人男子来说,走
    在灌木丛中时,身后的优秀青年管家冲他如此这般地警
    告一番,并非奇事:‘主人,你最好走在我后面。我想杀了
    你。’五分钟之后(如果那主人明智地让了路),那青年会
    笑嘻嘻地表示,他的烦恼劲儿已经过去了。在这种情况
    下,比起返祖的白人来说,棕色兄弟更像个绅士。”
2009-2-10 15: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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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第十七章 袋鼠死了
  
    “亲爱的洛瓦特,还有洛瓦特夫人:你们知道我伤势
    如此之重,也不带一张慰问卡或一枝晚香玉来看看我,我
    不认为这样算得上善良。你们的袋鼠。
    “又及,子弹在我的鼠袋子里。”
    理查德自然马上就去了,哈丽叶则送去一个盒子,里面装满了从海滩上抬来的各式
各样奇形怪状的贝壳。对一个病人,这些东西算得上奇妙有趣了。
    索默斯看到袋鼠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形销骨立,眼含惊恐的目光。屋里摆满了鲜
花,喷了古龙香水,但透过这香水味,分明能闻到一股腐臭味,令人不快。护士清理查
德保持安静。
    袋鼠伸出了他枯黄干瘦的手。他的黑发打着给,可怜巴巴地贴在前额上。他沙哑着
嗓子,声音微弱但仍语调尖酸地说:
    “嘿!总算来了。”说着他汗湿湿的手握住了索默斯的手。
    “戏不知道你能不能见客人。”理查德说。
    “我不能。坐,表现好点儿。”
    索默斯坐下,但不知怎么才能表现好点儿。
    “哈丽叶送给你这么傻乎乎的礼物,”他说,“都是我们从海边上抬来的贝壳。她
觉得你可能喜欢在床上把玩——”
    “像是考文垂·帕特莫尔的长诗。让我看看。”
    病人拿过那个索伦托产刻有海妖女的小盒子,看里面的贝壳。
    “我能从它们身上闻到海的气息。”他沙哑着嗓子道。
    说着他缓缓地把贝壳一个个看过去。有像煤核的黑贝壳,有的黑贝壳上绕着白线条,
有些布满黑白疙瘩的贝壳样子十分逗人,有袖珍的紫色贝壳、亮晶晶的半透明半橘红贝
壳、长着锋利长尖儿的粉贝壳、玻璃样的贝壳和可爱的珍珠贝壳。还有一些是理查德放
进去的,磨得如同象牙,是好材料,里面的结构都看得清。螺旋看似童话中的梯子,而
那一根根生殖器似的长线条则是贝壳的中心,上面的螺纹早已被水流磨掉。再有的是奇
妙的扁圆壳片,上面留着可爱的螺纹痕迹,中间还露出个洞来。理查德特别喜爱这类贝
壳。
    袋鼠一个个匆匆浏览着,似乎它们是彩纸碎片。
    “给,拿走吧。”他说着把盒子推开,脸颊上泛起了浅浅的粉红斑点。
    “你一个人时可以拿这些玩艺儿解解闷儿嘛。”理查德带着歉意说。
    “这些东西让我感到自己从未出生。”袋鼠嗓音嘶哑地说。
    理查德一怔,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他只好干坐着,袋鼠静躺着,茫然地凝视着前方。
索默斯无法不去想那虽然很淡却是在弥漫着的恶心气味。
    “我的排污管道漏了。”袋鼠苦涩地说,似乎是要分散索默斯的注意力。
    “会好的。”理查德说。
    病人没有回答,索默斯依旧安坐一旁。
    “你原谅我了吗?”袋鼠盯着索默斯问。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理查德说,表情沉郁。
    “我知道你还没有。”袋鼠说。理查德皱紧了眉头,看着那张蜡黄的长脸,他觉得
这张脸十分陌生而恐怖。
    “你冲我吼叫,似乎我是叫。红帽’。”说着他笑了。袋鼠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转
向他看着。
    “帮帮我!”他说,几乎是在喃言,“帮帮我。”
    “行。”理查德说。
    袋鼠伸出手来,理查德接了过去,但并非没有丝毫的反感。随后他倾听起城里微弱
遥远的嘈杂声,又看看屋里美丽的鲜花,有紫罗兰、兰花、晚香玉、淡黄淡红的玫瑰,
冰岛罂粟的橘红色如同透明的光影,还有百合花。这屋子就像一座坟墓,像医院的停尸
房,都是这些花和那股子淡淡的令人恶心的味道造成的。
    “我并没错,这你知道。”袋鼠说。
    “没人说你错呀。”理查德微笑道。
    “我没错。爱仍然是最伟大的情感。”他沙哑的声音低沉地共鸣着。但理查德的心
仍不为之所动。袋鼠纹丝不动地躺着,不过那样子仍透着几分不变的骄傲,为他增添了
魅力,有时当他是他自己的时候,他就会显得这样美。上帝的羔羊长成了一只大羊了,
是很高贵的羊。
    “你听了威利·斯特劳瑟斯的讲演了?”袋鼠问,他抬头看他时,脸色变了。
    “听了。”
    “嗯?”
    “我觉得挺有条理。”理查德说,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有条理!”连袋鼠都惊诧了。“你竟然说有条理!”
    “你看吧,”理查德和气地说,“受过教育的人对下等阶级的人宣讲劳动的神圣。
他们像驯服马一样把劳动者驯服,给他们套上套,让他们驾辕。于是他们工人就全驯服
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是工人。他们相信,除了工作没别的什么是神圣的:
工作就是服务,服务就是爱。最高的境界就是工作。好吧,接受这个结论,如果你接受
其前题。工人阶级是最高的阶级,他们是世界的继承人。如果你要维护劳动的神圣,你
就不能否认这一点。”
    他平静轻柔地说着。他这样说,因为他感到对这个病人来说,说出来比回避讨论要
好得多。
    “可我不相信劳动是神圣的,洛瓦特。”袋鼠说。
    “可他们相信。这种信念是来自爱的神圣。”
    “我要他们成为男子汉、男子汉、男子汉,而不是工作的工具。”这个声音弱了,
但语调奇特而高亢。
    “不错,我知道。可人是受爱激励的。而爱只能以服务的方式来表达。”
    “你怎么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袋鼠声音微弱但尖刻地说,‘爱的乐趣在于与
爱的对象在一起,越近越好。‘如果让我升起,我会将所有的人吸引到我身边。’为生
命,为生命着想,洛瓦特,不是为工作。提高他们的品位,他们才能生活。”
    理查德沉默不语。他知道争论是没用的。
    “你觉得这办不到吗?”袋鼠问,他的声音圆润多了,“我希望我能活着给你做个
样子看。劳动者还没有意识到什么是爱。男人能得到的完美之爱是他们之间相互的爱,
超越了对女人的爱。哦,洛瓦特,他们还有待体验这个。别铁石心肠的。别在你的老犹
太袋鼠面前认死理。你知道这是真的。完美的爱能驱逐恐惧,洛瓦特。教一个男人爱他
的伙伴,纯真、无畏地爱。哦,洛瓦特,想想怎么才能那样吧!”
    索默斯脸色煞白,拉得长长的。
    “说你相信我。说你相信我吧。咱们起来实现它。如果我能让你同我在一起,我相
信咱们能办得到。假设你原来跟我在一起,我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他的脸色又变了,似乎他的思绪遭到了酸的腐蚀。索默斯沉静地坐着,摆出拒之千
里的样子来。他很苦恼,因此而感到更为生分。
    “你感到你属于哪个阶级?你属于哪个阶级吗?”袋鼠盯着索默斯的脸问。
    “我感到我不属于任何阶级。可事实上我确实属于一个,那就是劳动阶级。我明白
这一点。我无法改变。”
    袋鼠渴望地看着他。
    “我希望我能。”他热切地说,沉默片刻他又补充说,“他们从来不懂爱的最美境
界,那些劳动阶级的人。他们从来就不承认这种美。工作、面包对他们来说总是首要的
东西。可是我们可以排除那个障碍。教教他们男人之间的爱之美,理查德,教给他们这
种最高级的爱,这是更伟大的爱。教他们怎样爱自己的伙伴,就能永久地解决工作的问
题。理查德,这是真的,你知道这是真的。那样该有多么美!多么美!那样就能完成这
个完美的循环——”
    他的声音变弱成了喃言,令理查德感到它似乎来自远方,听似来自远方的宣告。可
理查德对之报以冷漠苦涩的表情,看似他带来的磨破过的贝壳。
    “男人对男人忠诚无畏的爱。”袋鼠喃言着。他躺着,黑眼睛盯着理查德的脸和他
前额上垂下的头发。漂亮,他又显得漂亮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们应该拯救人民,我们得这么做。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你和我?”他重
复着,声音突然饱满起来,“只有等我们敢于领导他们的时候,洛瓦特,”他喃喃地补
充道,“男人对妻子和孩子的爱、男人对男人的爱,每个人都为别人做出牺牲,然后才
有对美的爱、对真理的爱、对正义的爱。难道不是这样吗?不要毁灭爱,而是要开辟进
一步爱的天地。”
    这一通演说最终几乎是喃喃着结束的,说完,他安静地躺了好一阵子,随后他看着
索默斯,笑得很是动人,没有语言,只有微笑,从目光中流泻而出的笑,奇特而动人。
可理查德却感到觳觫。
    “真的,洛瓦特,我没说假话!”他快活地喃言道。
    “我相信,是真的。”理查德说,但面目表情并未变。不过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困惑
与痛苦。
    “你当然相信,当然,”袋鼠轻声道,“不过,你可是跟我这样聪明的人作对的最
固执的小魔鬼和孩子。比如说,在你内心深处,你不是爱我吗?可你不敢承认!我知道
你爱。我知道你爱。那就承认,汉子,承认吧,那样的话世界对你来说会变得更大。你
怕爱。”
    理查德感到越来越难受了。
    “在某种意义上说,我爱你,袋鼠。”他说,“咱们在精神上有相像的地方。可真
实情况是,我不想爱你。”
    他沮丧地看着袋鼠。
    袋鼠笑了一声。
    “女人从来都害羞,难以取悦!”他热情而轻柔地说,“为什么你不想爱我,你这
个固执的异教徒,俗人?你想不想爱哈丽叶呢?”
    “不,找谁都不想爱。真的。逼着我去爱谁会让我发疯、杀人。”
    “那你今天上午来我这儿子吗?”
    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令理查德难以回答。
    “在某种意义上,”他含糊其词地说,‘堤因为我爱你。可是,爱让我感到我该
死。”
    “那是因为你在理性上拒绝它的原因。”袋鼠说着,有点厌倦,“把你的手放在我
的喉部,那儿有点儿疼。”
    他拿过理查德的手,将它放在自己发热、发潮的伤痛喉部,那里的血脉跳得很沉,
突出的喉节很硬。
    “你现在必须保持安静。”洛瓦特说,轻柔得像个大夫。
    “别让我死!”袋鼠哺言,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了,他在凝视理查德漠然的脸。那
苍白沉静的脸没有变化,只有那双蓝灰色的眼睛显得若有所思。他没有回答。连袋鼠也
不敢要求他回答了。
    终于,他松了理查德的手。理查德抽出自己的手,很想用手帕擦一擦,但没有这么
做,深怕袋鼠看到,只能将手在腿下的裤子上悄然按几下算是擦了。
    “你累了。”他轻声说。
    “是的。”
    “让护士进来吗?”
    “好。
    “再见,快点好起来。”理查德忧愁地说着,指尖轻轻地触了一下袋鼠的脸颊。袋
鼠睁开眼,露出沉郁僵死的笑容。“再来呀。”他喃言着又一次闭上了眼睛。理查德茫
然地走向门口,护士在那里等候着。
    可怜的理查德,他茫然地走了,心清沉重、悲伤而又震惊。袋鼠说的是真的吗?是
真的吗?他理查德爱袋鼠吗?他是爱袋鼠同时又否认这份爱吗?他否认是出于恐惧?仅
仅是因为恐惧他才退缩,回避承认对另一个男人的爱吗?
    恐惧?是的,是恐惧。可是,难道他不是也相信恐惧之神吗?世上并非只有一个神。
并非只有爱之神。坚持说只有一个神,说他是爱的源泉,或许如同全面否定神和一切神
话一样是毁灭性的。他相信恐惧之神。黑暗之神、激情之神和沉默之神,即能够使一个
男人意识到自身神圣的孤独的神。如果袋鼠能够意识到这个,那理查德觉得自己就该爱
他,以某种黑暗、分离的另类爱的方式。可从来没有这种至高无上的事。
    至于政治,选择性很小,选择意味着一事无成。袋鼠和斯特劳瑟斯都是对的,两个
都对。贵族、医生或犹太金融家不应该因为他们是贵族、医生或犹太金融家就比一个简
单工人挣更多的钱。如果说服务是至高无上的,那就绝对错了。威利·斯特劳瑟斯是对
的。
    袋鼠亦如此。如果爱是至高无上的,那么,爱的巨大涵盖就像他说的那样完整了:
男人对妻子,对孩子,还有对朋友、伙伴的爱,对美和真理的爱。无论爱是否至高无上,
这是爱的巨大而美妙的涵盖,没有整体的涵盖,爱就不会完整。
    但是,与此同时,还有什么亦属真实。男人的孤独总是一个最高的真理和事实,这
是不容否认的。还有孤独的神秘。更为神秘的是人难以企及的黑暗的神,他给予男人以
激情和黑暗、难以言表的血的柔情,这血的柔情胜过爱情,但较之爱情更为晦涩、非人;
他还赋予男人勇猛的血之骄傲,让男人懂得自己的孤独,懂得自己来自黑暗之神的如胡
力量。这种黑暗激情的宗教感和内心上升着的、直接来自未知上帝的辉煌感,这首先充
满了理查德的心。在这黑暗如此美好的时候,人的爱倒像是在黑暗中寻找烛光了。与另
一个黑暗的崇拜者相遇,应该是人类最美好的相遇了。可是,强迫他去生出绝对的人之
爱,他就是办不到。
    男人最终的爱是对男人的爱吗?是的,是的,但只有孤独的黑暗中对现存未知的神
的爱。人的爱,作为神性的行为是可行的。人的爱作为对黑暗中上帝的祭祀,当然更好。
但是,将人的爱看作至高无上,哦,不,那可是过于牵强,过于不现实了。
    他想起了杰克,想起他谈到杀人的满足时脸上露出的笑,那张笑得变形的脸令人难
忘。这也是真的,就像爱情和爱一样是真的。不,杰克是以爱的名义杀人的,这同样会
再次发生。
    “这是爱之理念的崩溃,”理查德自语道,“我猜这意味着动乱和无政府。随后会
有在爱和平等名义下的动乱和无政府。一个人唯一可依靠的是自己孤独的生命及其生根
于斯的上帝。唯一能指望的,是在黑暗中成全你的上帝。唯一可以等待的,是男人们寻
到他们的孤独和黑暗中的神。随后,人们才可以在黑暗中作为崇拜者进行神圣的接触。”
    于是,他一如既往,继续试图将自己从白色章鱼式的爱中解脱出来。倒不是现在他
敢于否定爱。爱或许是生活永久的一部分。但只是一部分而已。而一旦它被看做是全部,
它就成了一种病,一条缠人的巨头白色章鱼。一切东西都是相对的并且在与其他事物的
真实关系中显示其神圣。他感到爱之光从他的眼睛里、心中、灵魂中渐渐消失,取而代
之的是巨大汹涌的黑暗,这黑暗带来了某种永恒孤独的甜蜜,激荡着的黑暗的血之柔情,
还有某种奇特的\刚柔并济的残酷。
    他逃了,尽量独善其身。对他最大的安慰来自海岸。有时,海浪那单调的拍击声像
锤子砸在他头上,令他难以承受。于是他试图逃向内陆。尽管如此,海岸仍是对他的巨
大安慰。太平洋上巨大的白色浪头腾起一道雪白飞溅的浪墙,单薄的泡沫则流回大海,
看似梳理过的鬃毛,梳理它的是那陆上强壮寒冷的风。
    浪头的搏动最接近他情绪的搏动节奏。其余的情绪似乎抛弃了他,如此突然如此彻
底地抛弃了他。所以,是在他从悉尼回来后,在有月光的晚上,他走下低矮的山崖,来
到沙滩上。激浪的节奏和轰鸣声马上就将他心中的其他感觉冲散,伴着拍岸的浪涛声,
他的灵魂变成了洒满月光的空谷。再也没有别的了。
    早晨,黄色的海面被来自大陆的风吹拂着。洁如草地的海面上那一道道又长又直的
线条,那些终于起伏如同绿色的玻璃一样的长长的直线条,在风的吹拂下碎成雪白浪花,
轻轻地卷上沙滩。偶尔露出一条鲨鱼躲闪着的黑鳍。海水十分清亮、十分的绿,就像亮
闪闪的绿玻璃。另一只长着多肉鳍的大鱼在水上直立起来,可怕的是,在绿色的水面上
咧开了一张血盆大口。有一天,海豚的鳍离得很近了,看上去像几乎位于海边上似的。
突然,奇迹出现了,它们被涌起的绿色水墙攫住,一时间,它们全都垂在明晃晃的绿色
波浪上,那可是五条巨大的黑色海豚呵,这群海豚露着尖利的鳍和浑圆的头,在汹涌的
海上凑成一群。当大浪卷起要摔碎时,它们黑色的身体急剧一闪逃了。它们飞速逃到海
里,逃离大陆边上泡沫的恐怖。这一小群黑色的海豚在光滑的水面上喘息着,理查德猜,
是因着逃跑的激动喘息。随后,一条胆儿大的又回来试一把,只见它全然跃出水面,飞
跃到浪头之上,尾巴一甩又扎进水里。
    海鸟总在盘桓。黑背儿的大鸟,像信天翁一样的大海鸟,翅膀十分宽大;白色光亮
的塘鹅,就像银色的鱼在空中飞翔。它们突然扎进水中,像炸弹落入浪头中,激起水花
来。随后它们又钻出水面,钻出海洋,显得颇为狡猾得意。
    轮船在海浪浪尖上航行着,从船上飘洒下黑烟来。一片广漠坚硬的公海上,点缀着
一片片小朵的云彩,看似蜃景中的小岛,在远方,远方,在望不到边的远方。
    理查德每当在雨廊里工作,或坐在屋里的桌前工作并透过打开的门了望大海时,他
对此颇有感觉。不过他一般只在下午才下去。
    他下午必须做的事就是到海边上,在泛着泡沫的岸边坚硬的沙滩上缓缓地散步。有
时巨大雪白的浪头在岸边翻滚着,恰似风车一般。有时浪头会小一点,随着水流的变化
而显得犹疑不定。有时他的目光落在沙滩上,看那些冲上岸的海生植物,巨大的海藻被
甩上来,小蟹则看似一根根短木棍儿被风吹得直打滚儿,只有一次,那些童话般的绿色
风囊状海藻看似五彩的袋子拖着长长的绿色布条。
    他知道在哪儿能拣到什么样的贝壳。白、黑、红三色的和彩虹图案的以及无数小黑
色的蜗牛生长在小水洼里的平坦石头上。平坦的石头一直伸延到煤码头边,石头之间淌
着细细的溪流,溪水中有黑色的圆鹅卵石。偶尔会有几个懒惰的沙滩流浪汉拣到大个儿
的鹅卵石装进袋子里。
    平坦的石头上有不少清亮亮的水洼,他好几次踩了进去,因为那些水洼难以察觉。
彩色的卵石流光溢彩,红色的海葵收缩起来。还有一些可恶的黑条纹短粗小灰鱼,飞蹿
如闪电。有个调皮孩子说这种鱼叫“癞蛤蟆”。“不能吃,吃了会死。你不能吃黑鱼。
看我捉一条‘癞蛤蟆’!”这声高叫回荡在海浪上空。理查德羡慕这个小顽童的自控能
力,他竟能独自一人在这大海边呆上一天,活像一头野兽。这些孩子就是这样一些自律
能力极强的动物。似乎没有人管他们,所以他们学会了自己管自己,像小精灵那样,一
出生就自管自。他们喜欢理查德并且有点羞羞答答地充当他的友好保护人。他们对待该
管他们的大人持一种温和娇惯的态度。作为朋友,理查德看到这些澳大利亚孩子对父母
负责总是感到好笑。“他不过是个可怜的爹爹,你知道的。像我这样的小伙子总是要对
他留点神,免得他出事儿。”这似乎是十来岁的小顽童语气。他们很迷人,比青年或成
年男人强多了。
    栈桥上巨大的灰色木材看似横亘在沙滩和平石上的桥梁。桥下一根根木头之间很是
昏暗。但正是在这里理查德发现了最好的平面扇贝壳,上面刻有螺纹和蓝色的眼睛状图
案。岸上浅黄的爬墙虎看似悬挂着的窗帘,怪石之间开着一朵巨大的粉红色牵牛花。一
根芦荟伸出高高的尖来。可其根部已经死了。一座长满青草的小山岬凸现着,其平坦的
岬石黑呼呼的,直伸展到大海里,海浪冲刷着它的三面。
    在阳光明媚的下午,理查德会沿着这条路,一直溜达到海边,来到岬石上。平坦的
石头上布满了清澈的水洼,海鸟会背朝着他栖息在水边,对他视而不见。当他靠近时,
只有一只蹲在海鸥群中不安的长颈黑鸟扭过头来。海鸥向前跑上几步,就把他忘了。这
是些真正的海鸥,个头大,颜色正,恰似灰色的珍珠,性情文雅而平和,那浑身闪着的
微光,让它们看上去像阳光下石头上的泡沫。理查德缓缓地靠近了。褐色的小鸟依偎在
一起,稍远处有一只黑背大鸟。这些鸟儿呆在那里,在阳光下沉睡的海边平坦但边沿参
差的黑色礁石上,就像乳白的汽泡一样。那只黑鸟飞了起来,样子像一只鸭子,向前曳
着脖子,比其他鸟儿懦弱多了。可它又回来了。理查德越走越近了,离这些海鸟儿也就
六码远了。远处,那永恒的白色泡沫矮墙哗哗地冲刷着平坦的礁石。只有大海。
    那黑鸟儿又站起来,露出了它的白色肚皮,随后它曳着脖子飞了,像一只吓人的鸭
子。它的伙伴也站了起来。然后所有的海鸟都抗议般地贴着海水泡沫低飞起来。只剩下
理查德一个人与这一切在一起:这永远也舒展不开的海浪,边沿参差但表面平坦、布满
方形洞孔的石头,黄褐色的沙滩,酥软的沙岸,小马倘徉其上的干草甸子,珊瑚树,红
色的平房,高大但纤细的树木上飘着一簇簇羽毛状的树梢,远处洼地上长着一棵棵菜棕,
黛色树林尽头是一片片白色镀锌顶子的矮平房,再往前,黛色的林子一直延伸到多岩的
山下,那如波似浪的山脉绵延向南而去。白顶子、低矮、摇摇欲坠的平房,散落在黛色
的林子里。斜下的林子里升起一缕烟雾来。古老的黛色山岩似乎就要触到天空。还有的,
就是这淡黄的海岸、干黄的杂草、住房旁没有叶子的珊瑚树、沙滩上的小马、黄褐色的
海岸线、大海和潮湿的岩石。
    他现在独自享有这一切了。就在这儿,他双手插在衣袋里,漠然地溜达着,那是一
种渺远而又渺远的漠然。世界旋转着,旋转着,随后消逝了,像一颗石子掉进大海,他
过去的生命和旧的意义塌陷了,飘逝了,出现了一片空白,正如同这海和澳大利亚的海
岸一般。渺远,渺远,他似乎是登上了另一个星球,如同一个人死后可能做的那样,将
那承受着烦恼的肉体甩在后面,甚至那个充满欲望的肉体也一并解脱了。所有对他来说
如此至关紧要的东西都解脱了。整个充满烦恼的旧世界和自我、美丽的忧愁和令人厌倦
的烦恼,就像一具死尸一样摆脱了。风景?他一点也不在乎什么风景。爱?他像获得了
什么赦免令一样,没了爱的差事。人类?没有的事。思想?像一颗石子落入海中了。那
伟大耀目的过去呢?薄了,弱了,像一枚脆弱半透明的贝壳扔到了海岸上。
    在沉郁的澳大利亚海岸和大海之间独自一人,没有思想,没有记忆。独自同一条长
长的海岸线和广漠的大陆在一起,不思不想。像一个黑土著人那样呆在阳光下的沙滩上,
孤独而漠然。其余的一切居然如此奇特地消逝了。海风中,干枯的菜棕像一把旧拖把。
栈桥悄无声息地从岸上伸延而来。一匹小马在沙滩上溜达,嗅着海藻。
    过去全然变得脆弱而淡薄。“我关心过什么?为什么担忧过?没什么可关注的。”
摆脱了这一切。这柔和、没有人之痕迹的澳大利亚蓝色天空,这苍白。毫无杂尘的澳大
利亚空气,纯净的白板。这世界掀开了新的一页,这上面什么都还没有呢。澳大利亚的
空气如此清新脆弱。没有标记,没有记录。
    “我为什么要在乎?我才不在乎呢。在这儿如此孤独,如此不思不想,是多么陌生
啊。”
    这是他内心深处一直在回响着的话。在澳大利亚的南海边丧失灵魂,孤独无助。
    “我为什么要跟自己的灵魂做斗争?我没有灵魂。”
    这个事实像这空气一样明确。
    “为什么我要说到灵魂?我的灵魂就像刀鞘一样脱落了。我没有灵魂,孤独一人,
孤独无魂。无魂的人注定是要孤独的。”
    太阳渐渐落到黛色山脊上了。一当它落到山后,阴影就笼罩了海滩,随后刮来一阵
冷风。他要回家了。可是,他想让这太阳不要落下去——他想要它一直静止在那儿,生
怕它再转回到有灵魂的世界,那儿有爱,有苦恼。
    他看到有什么贴在水池里。他蹲下去看,那东西令他感到恐惧——那是一只长着棕
色条纹的深灰色章鱼,长着两个白色的小嘴或眼睛,生活在石头缝里。它搅动池中部稠
的水,从水中伸出一条长长的臂爪,上面布满了亮闪闪的橘红色斑点或吸盘。随之它又
缩回臂爪,身子蜷缩起来。这或许是一只黑色的岸边章鱼,黑色的身上布满了海星般的
色彩。他蹲下去时,鱼看着他。他在它身边扔下一枚蜗牛壳,它缩得更紧了,其中一个
嘴巴样的白东西消失了。那是它的眼睛吗?天知道。它又慢慢地舒展开了身子,从那黏
稠的水中伸出另一只粗壮的臂爪,上面布满了橘红的斑点。地蹲下看它,那东西则搅动
着水驱赶他。海里的生物!海中的生物!海水漫上他的靴子了,他忙站起身,双手插在
衣袋里,溜达走了。
    太阳落到黝黑的山后,但海浪依然泛着金光,海水呈现出深蓝色。海岸已经被黑暗
笼罩,冷风立即刮了起来,好像一头一直等待的野兽一样。半空中的空气翻腾起来,似
乎搅动着天光发出呼号。可下面却是在阴影中,冷得像黑色章鱼的臂爪。月亮已经出现
在天上了。
    又回到家了。可是究竟什么算是家呢?鱼是把浩瀚的海洋当成家的,而人却没有时
空。“我绝不用虚无飘渺的家欺骗自己,”他自语道,“我的家就是一块地毯,我将自
己裹在毯子里,在没有时空的地方睡去。”
    回到哈丽叶身边,去用茶点。哈丽叶?像他一样的另一只鸟儿。如果她不说话,不
唠叨,没有感觉就好了。说话,怀有感情,这习惯真让人烦恼。当一个男人没了灵魂,
就没有要说话的感觉了。他只想安静。而“意义”就成了最没意义的幻觉。一件穿烂了
的衣服。
    哈丽叶和他?他们都该同意,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当一个男人没有灵魂时,意义
就是一个僵死的字眼儿。而言语则像枯死的树叶和尘土,窒息着空气。人类应该学会创
造怪诞的无言叫喊,像动物一样,甩掉嘈杂的语词。
    死尸上经年的灰尘和污物,这就是词语和感情。腐烂的过去的尸体令我们晕眩窒息,
这就是语言。爱和意义。当一个男人失去他的灵魂,他会懂得这是怎样一种渺小、令人
厌倦的机械运动,像时钟运转一样。敢于没有灵魂的人会发现生活新的深度。
    回家,用茶点。时钟在滴答运转。滴答!滴答!时钟。回家用茶点。全然是因了时
钟运转的缘故。
    没有家,没有茶点。漫不经心,没有灵魂。永久的冷漠。或许这只是烦恼之间的一
个巨大的间隙。但只有在这个间隙中,一个人才会发现意义的无意义,就像陈旧的谷壳
形同尘土一样。只有在这个间隙,一个人发现意义的无意义及其另外的一面,即时间和
空间空白的真实。回家用茶点!你听到时钟滴答了吗?可亦有时间和空间的空白。钟表
的滴答声并不表示什么。没有什么比意义更无意义了。
    可理查德还是磨磨蹭蹭地回家吃茶点了。太阳已经下山,海呈现出淡蓝色,颇像夜
色了。海面上淡淡地辉映着些儿黄。东边的天空映着玫瑰色和淡青色,像是海平线上的
一条彩带;而西天下的地平线上却放射出一道强光,它直冲九天,穿过一颗虽小却光芒
四射的星星。还有,在某个地方,月亮已经出来了。
    他收到了另一道命令去见袋鼠。他并不想去。他不想受到任何情绪上的重压了。他
厌恶自己有一个受难或回应别人的灵魂。他再也不想回应,再也不想受难了。他就这样
盲目固执地度日。
    可他还是去了。白色的金合欢花在灌木丛中开放了。粗大的茎杆上生着巨大的紫红
色花蕾,开着大朵的花儿。还有叫不上名的花朵从一簇尖尖的叶子中蹿得高高的。灌木
丛正逢花季。天空蓝得柔和,清新,阳光越来越强烈了,不过在天上移动得很是轻柔。
时值春天。尽管天空一片澄明,但灌木丛仍旧显得沉郁,灌木丛永远是亮不起来的。
    何苦要忧虑呢?有什么意思?清晨,他凝视看透明的空气中沉静灰暗的灌木丛,一
个声音十分响亮地在对他这样说。何苦要忧虑、紧张、压抑呢?一点好处没有。时光在
这里流逝,白人来了,像雪扔进黑色的酒中化了,销匿了,但可以使这干燥大陆上的高
烧冷下来。这以后,这以后,很久很久以后,会出现另一种男人,他们会有别样的忧虑。
但是现在,像雪在土著人的酒中那样,一个人尽可以漂浮并且美滋滋地融化,化为乌有,
别无选择。
    他知道袋鼠病情加重了。但发现他看似一个死人时,他还是吓了一跳。那张蜡黄的
脸着实像死人的脸,却生着一双动物的黑眼睛。他纹丝不动,但他盯着理查德从门边走
过来,不过没有向他伸出自己的手。
    “你怎么样?”理查德柔声问道。
    “快死了。”毫无血色的嘴唇里挤出这么一句。
    索默斯沉默了,因为他知道这句话太贴切了。袋鼠那双凝固的黑眼睛上的黑眉毛教
他看上去确实像一头气死的动物。他的眉毛确实因愠怒而死,像一头动物。
    “你知道我要死了么?”他说。
    “我怕。”
    “怕!你并不怕。你还高兴呢。他们都高兴了。”那声音很弱,嘶嘶拉拉的。他似
乎是在跟自己说话。
    “别,别那么说。”
    袋鼠没有听他的规劝,自顾沉默地躺着。
    “他们不要我。”他说。
    “那又怎么样?”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袋鼠突然叫了起来,那撕心裂肺的号叫几乎
吓得理查德灵魂出壳。随之护士跑来了,后面跟着杰克。
    “库利先生,这是怎么了?”他阴沉着脸缓缓地、久久地看着他。
    “这是说实话。”他沙哑着嗓子,声音细弱地说。
    “别激动,”护士央求道,“你知道这样会痛苦的。别想这个,别想。是不是最好
让你一个人安静会儿广
    “是的,我最好走。”理查德说着站起身来。
    “我想跟你说再见。”袋鼠轻声道,陌生的目光哀求地望着他。
    理查德脸色惨白,又坐回到椅子中去。杰克看看他们两个,皱起了眉头。
    “出去吧,护土,”袋鼠小声说着,指尖疼爱地触动她的手,“我没事儿。”
    “哦,库利先生,别生气,别。”她恳求道。
    他黑色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看她,然后瞟了一眼门口。她心领神会,顺从地走了,
杰克也随她出去了。
    “再见,洛瓦特!”袋鼠喃喃着把脸转向索默斯并向他伸出手来。理查德握住这双
湿冷虚弱的手。他没有说话,双唇紧闭,脸色苍白,但仍旧一副傲然相。他回视袋鼠的
眼睛,但恍若视而不见。他忍耐着,再一次孤独。哀伤、折磨、羞耻,在他内心深处交
织。但他的胸膛肩膀和脸则显得很是刚强,似乎变得石头一样。他别无选择。
    “是你杀了我!你杀了我,洛瓦特!”袋鼠喃言道,“跟我说再见。尽管你如此对
待我,但只要你说你现在爱我,我就不会再恨你了。”他声音细弱但声调紧张。
    “可我并没有杀你呀,袋鼠。如果是那样,我就不会在这里握住你的手了。不知哪
个恶棍干的这事,我深感伤心。”理查德说得那么轻柔,口吻颇像个女人。
    “不,你杀了我。”袋鼠嘶哑着嗓子低声道。
    理查德表情变得更冷漠,试图松开自己的手。可这垂死的人却用突然变得强壮的手
指头紧紧抓住了他。
    “不,不,”他急扯白脸地说,“别离开我。你得跟我在一起。我活不了多久了,
我需要你在我身边。”
    随之是长久的沉默。那具尸体——确实像一具尸体——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不过
它还没有死去。可理查德不能走,因为那尸体在缠着它。他坐着,手腕子被袋鼠湿冷枯
瘦的指头攥住,走不脱。
    那神秘动物般的黑眼睛又朝上看着他的脸。
    “说你爱我,洛瓦特。”那沙哑但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低声道,似乎比高声更清晰。
    洛瓦特的脸又因看折磨而绷紧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蠕动着嘴唇说。
    “说你爱我。”他恳求着,那富有穿透力的耳语似乎就在索默斯的头脑中响着。他
张开嘴开始说,“我”字都说出口时,他扭过脸去,嘴巴张着,说不出。
    袋鼠的手指头捏住他的手腕子,那张死人脸热切地与他面面相觑。袋鼠的手指头猛
然痉挛般地错位索默斯的手腕,这下索默斯清醒了。他低头看袋鼠。当他看到这犹太人
那张热切、机警的黄色长脸颇似食尸鬼的脸时,他知道他说不出口。他并不爱袋鼠。
    “不,”他说,“我说不出。”
    那张机敏的脸刚才就像一条好斗的蛇,似乎是要冲他跳过来,或者说是直冲他的脸
跳过来,现在似乎缩了回去,瘪了。那张面目模糊的黄脸上,只有眼睛愤然垂视着。他
的手指头松了,理查德得以抽出自己的手。沉默似乎永久凝固在了那一刻。良久,袋鼠
的黄脸似乎有一半陷入了阴影中,就像水地下一条黑乎乎的乌贼鱼。随之,渐渐地,他
又浮出了水面,令理查德神情紧张起来。
    “你这小人,小人,跑这里来杀了我。”那可怕又可怜的耳语又响了起来。可是,
理查德怕这张脸了,忙扭过身去。他心里在说:“我压根儿就没杀他呀。”
    “下一步你怎么办?”那个微弱的声音说。缓缓地,像一条濒死的蛇翘起头那样,
袋鼠从床上抬起头来看扭脸而坐的索默斯。
    “我走,离开澳大利亚。”
    “什么时候?”
    “下周。”
    “去哪儿?”
    “去旧金山。”
    “美国!美国!”袋鼠嘶哑着嗓子叫道,“他们会把你杀死在那儿的。”说着他的
头缩回到枕头里去。
    他们沉默了很久。
    “去美国!去美国!在这儿杀了我就去美国。”他低声呻吟着。
    “不,我没有杀你。我只是十分伤心——”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袋鼠大叫道,那吼声几乎吓得理查德从窗户里逃走,
“别撒谎,你杀了——”
    门猛然被打开了,杰克阴沉着脸进来了。他又气恼又蔑视地看了索默斯一眼便向床
边走去。护士则焦虑地在门口徘徊。
    “怎么了,鼠?”杰克问,那声音如此温柔,令索默斯感到浑身起鸡皮疙瘩。“出
什么事了,头儿?怎么了,亲爱的老头儿?”
    袋鼠扭过脸,愤然看着索默斯。
    “那个人杀了我。”他声音清晰地说。
    “不,老头儿,在这一点上你错了。”杰克说,“索默斯先生从来没干过那种事。
让我给你打一针吗啡,缓缓吧,行么?”
    “让我一个人呆着。”随后他又恼火地咕噜道,“我想让他爱我。”
    “我相信他爱你,鼠,他肯定爱你的。”
    “问问他。”
    杰克看看理查德,拧着眉毛狠狠地冲他使个眼色,似乎是在强迫他言听计从。
    “你爱我们唯一的袋鼠,对吗,索默斯先生?’她以一种男子汉不容置喙的口气问。
    “我十二分地敬重他。”索默斯咕哝道。
    “敬重!是应该的。我们对他岂止是敬重,我爱这个人,爱他,我就是爱他。难道
不是吗,鼠?”
    可是袋鼠已经蜷缩回去,他的脸显得小了,他又迷糊了。
    “我要护土。”他嘟饿哝着。
    “好,这就来。”杰克说着,挺直了弯着的腰。索默斯已经走到了门边。护士进去
了,黑暗的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俩男人。
    “我这就来,索默斯先生,如果您能等我一下的话。”杰克说。
    “我在外边等您。”索默斯说。说完他走出来,来到撒满阳光的街上,街上走动着
的人们就像纸板人在昏暗的光线中活动一样。
    几分钟之后杰克跟他会合了。
    “可怜的鼠,没几天活头了。”杰克说。
    “是的。”
    “倒霉呀,你知道的,他正当年,刚要开始自己的好日子。倒霉得让人痛心。”
    “是啊。”
    “正因此,我觉得你对他狠了点儿。我实在是爱他,所以我这么说一点也没有夸张。
可是,即使我恨透了这个可怜的人,看到他躺在那儿那么可怜,我也敢发誓说我爱他,
我会的。这样的人,如此高大雄伟的一个人,像个大英雄。如果对如此境遇中的人都不
能道一两句怜悯的话,哼,我觉得这样的人一定有毛病。请原谅我这么说。不过,如果
老哈利那样躺倒了并要我说爱他,我会说的。太让人伤。动了。不过我猜,有的人会舍
不得花六个便士,还有的人则舍不得说上几句话让另一个可怜人内心平静。”
    理查德生着闷气走着。受到如此开诚布公、直言快语的谴责,令他愤然。
    “不过我觉得,从老国家来的人总是出言谨慎的,怕暴露自己或出于类似的考虑。
我们在这儿可不那样。如果你的伙伴遇上麻烦或需要你的帮助同情,你可以为他奋不顾
身。这就是我们。可是我猜,在老国家里长大的人,会谨小慎微的,因为在那里,每个
人都感到别人要占他的便宜,因此而提心吊胆。你是要离开澳大利亚的,是吗?索默斯
夫人也走吗?”
    “我想是的。”可能他的话说得不那么坚决。
    “就是说如果你不走,她就不会走,对吗?哦,索默斯夫人不错。她可是个好女人,
的确是。我想我是要说,一个贵妇人。不过我个人喜欢说女人,而不说贵夫人。而索默
斯夫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女人。为了我和维基的原因,我们对她的走表示遗憾。我也为澳
大利亚感到遗憾。像她那样的女人就应该留在一个新国家并为我们养几个儿子。我们想
的就是这个。”
    “我想,如果她想留下来生养几个儿子的话,她会的。”理查德冷淡地说。
    “可那得是你的儿子才行,问题就在这儿,老伙计。如果你走了,她怎么能做这
些?”
    理查德一个下午都在带着护照忙于跑海关和美国领事馆,还去了船务局计划航班,
匆匆忙忙一家家走过去。没有什么难办的,只是海关和领事馆需要照片和哈丽叶的私章,
她必须亲自来。
    现在他想走了,想马上一走了之。可这样没什么用,一个月内他是走不成的,所以
他必须耐心等待。
    “不,”理查德想到了袋鼠,自言自语道,“我并不爱他,我厌恶他。他死就死吧。
他死了,我才高兴呢。我也不喜欢杰克,一点也不喜欢。事实上,我谁也不喜欢。我不
爱任何人,也不喜欢任何人,就此拉倒吧。如果我四处去‘爱’别人,‘喜欢’别人,
我就该着让人家踢我的内脏,就像袋鼠那样。”
    可是,当他来到海港另一边的动物园,那里温暖的阳光普照,合欢花盛开,当他看
到那些动物,心中又生出柔情来。他在汽船上认识的一个女孩儿给了他一包味道特别浓
的胡椒薄荷糖。动物都爱这一口儿。灰熊抓到糖就兴奋地大吃,那糖辣得它直喘,可它
还是张大嘴巴要继续吃。一只金棕色的雄袋鼠,拖着一条扫帚尾巴,垂着手跳到栏杆边,
翘起它敏感的鼻子,颤抖着,从理查德的指头缝中轻轻地蚕食糖果。它是那么轻柔而果
断地叼走糖果,却不伤害那捧着糖的手。袋鼠吃着糖,那双澳洲式的大眼睛向上看着,
目光中透着古老的成熟,那深不可测的黑眼睛中,流露出的是远古的温情与忧愁。母袋
鼠是不会靠近吃食的。她只是蹲坐着观察,小袋鼠则在她柔软的巨大灰色身子中间的肚
囊口上耷拉着褐色的脑袋、一只长长的耳朵和一只前爪。
    这是一对已婚夫妇!两只袋鼠。立时理查德的血管充满了哀伤的柔情。那温情的袋
鼠,他们沉重的血液都充满了垂在地上的巨大尾巴里!他对他们所报有的不是爱,而是


某种冥冥的动物的温情,这是区别与人类的另一种更深层的意识。
    满月时分。月亮在八点升上来,它是那么诱人,撩人心扉,逗引着理查德在九点出
去来到海边上。夜空溶满月光,看似珍珠之母。他幻想着,夜空温暖着月亮,生出月亮
热能。海浪上的光芒就像液体镭在漂荡,在滑动。这生动的裂变之神秘品质就像镭一样,
喷涌着,清澈如许。
    大海也涨潮了。几乎是起大浪的时刻了,巨浪汹涌澎湃,浪头翻卷而落时,其光芒
如此辉煌,令人感到恐惧。浪头落下,轻柔但急速地冲上海岸,冲刷那朦胧月色下的黑
暗,像白色的蛇冲上来后又“嘶嘶”着倒退,直至沉默,只给海滩上留下珠玑般的银色。
    这平坦而空洞的月亮在剧烈颤动着,冲荡着,它的空洞中则是黑暗。对索默斯来说
这才是夜晚。“这才是夜和月亮。”他自言自语道。那平坦的冲击波以难以置信的急速
冲向他,泛着泡沫,恰似一条条蛇张着嘴巴发出“嘶嘶”的声音。附近有一波巨浪炸开,
雪白的浪花冲天飞溅。随之,呼!那一条条蛇越过海湾,呼啸着直冲向他的靴子。蛇没
有咬到他的靴子,便轻轻地“嘶嘶”着退了回去,只在沙滩上留下珠玑般的银色。
    巨大但冷漠的激情冲上来又回退。镭一样的海浪翻卷着冲上一海岸,又回退到大海
中去。再以镭放射的速度冲上海岸,随后又嘶嘶作响着蜷缩回去,只留下冲刷过的裸沙。
    那就是夜晚。激荡着冰冷的镭放射般的激情,怀着刻毒的欲望,旋转着,冲击着。
那亦是理查德,孱弱的身子里在轻薄的大衣中,脚上穿着厚厚的靴子。此刻他已经遗弃
了海岸。当他穿过沙滩上的小溪时,野性的小马在看着他,它们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黑
乎乎的。小马们在沙滩上隐秘的草丛中抬起头来,等他靠近。当他走过去跟它们说话时,
它们感到放心了,低下头去趁月光吃得更欢了,人的到来让它们快活。
    理查德与夜晚那镭放射般紧迫的激情一起摇荡着:巨大的欲望之冲动,呼唤的聒噪
和退潮的低声嘶鸣。呼唤,呼唤!回应者,回应者呢?他的回应者在哪儿?没有活的回
应者。没有黑暗身躯和热血身躯的回应者。他对夜色中隐匿的小马说话时就明白了这个,
没有生命的回应。这镭放射的震动和海浪的震动之夜既是他的呼唤也是对他的回应。他
的上帝没有脚,没有膝盖,也没有股。这个奔腾、震荡、冲动的夜晚,像一个躁动着难
言欲望的女人。可是,没有女人,没有大腿,没有乳房,没有肉体。这月亮,这凹陷的
珍珠之母般的夜,这巨大的镭放射般的震荡,还有他小小的自我。呼唤与回应,它们之
间没有中介。非人的神,非人的人。
2009-2-10 15: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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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第十八章 别了,澳大利亚
  
    袋鼠死后,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但理查德没参加。他去订了“曼加纽”号船上
的舱位,二十天后起航。他要去美国,一个丝毫也不吸引他可又似乎是他命运中下一站
的国家。
    与此同时他在澳大利亚的春天里流连,他已经爱上了它,爱上了这个他几个月前还
大声抱怨的国家。当他“关心”它时,他就会冲它大声抱怨。可一旦这种关心幻灭了,
它就变得神秘起来,随之,某个他稔熟的忧郁而渺远的呼唤会长久地持续而总也得不到
来自人类满意的回应。似乎从渺远漫长、布满蕨类植物的黑暗大路上传来澳大利亚的呼
唤声,低沉的呼唤声。
    他喜欢在夜色神秘而轻柔地降下时来灌木丛中游荡。此时,林子后面的天空呈现出
一片柔和的玫瑰红,高大的桉树那白色的树干耸入云天恰似水银一般,树顶上是羽毛般
的暗色叶子。白色的枝丫像小溪一样从白色的树干上伸展而出;或者说是像巨大的神经
丛,一根根神经牵扯着伸展到黄昏的空中。他会站在一棵高大的蕨树下,举头透过林叶
看天,倾听静谧夜空中鸟儿的鸣啭,鹦鹉在喳喳地叫个不停。
    坐在灌木丛边,他看那村落和远处的海。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曾怎样抱怨这里的平房
布局如何乱无章法,自己是怎样厌恶这里的铁皮屋顶,讨厌这里的肮脏。这让他想起那
个年轻的澳洲上尉说的话:“哦,战争年代,我是多么喜爱雨水敲打铁皮屋顶的声音啊,
它让我想起澳大利亚。”
    “以后,”理查德自忖,“铁皮屋顶和小棚屋会让我怀念澳大利亚。它们在我眼里
是美丽的,尽管它们一点也不美。”
    哦,黄昏时分坐在灌木丛边上俯瞰小镇教他感到的是怎样一种神秘的快乐啊。平房
大多建在坡地上。没有打地基,只靠砖砌的柱子支撑着地板。它们矗立在山坡上,柱子
看似短短的腿,地板底部漆成黑色,这些小平房似乎毫无重量。这些镀锌铁皮顶的木房
子看上去如此飘飘的。有些房子连顶带墙通通漆成深红色,有些刷成灰色,还有一些则
保留原木本色。不少房顶是铅灰色的镀锌铁皮,苍白而轻巧。屋后都有一座巨大的波纹
铁皮水罐,漆成深红色,波纹环绕着水罐,一根红色水管子通到屋檐下。有时会看到两
个这样的水罐,一个瘦弱的邋遢女人头戴大草帽,猫腰在水罐底部的龙头下接水。房檐
很低,长长的阴影笼罩着木制走廊。几乎所有的屋后都有一个小凉廊,屋门开在凉廊上。
这个小廊檐就是女人的厨房。里面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有她要洗的脏盘子。一只猫在跑
来跑去,似乎它在世上没有敌手。一只鹦鹉在廊檐上鸡啼。
    灌木丛附近的平房都带有那怪模怪样的小花园,是从围场中圈出来的,悉心用栏杆
围着,不过是又一处牛圈罢了。房后的地面给刨得一片狼藉,炉灰和铁罐头盒堆成了堆,
滑落到荆棘丛中,白色的家禽聚成堆要睡了。屋前另一座围着栅栏的小园子里,两株山
茶树上花开的正盛,一棵白,一棵红,看似假的,不过已经在风中凋落了一些。而门口
茂盛的珊瑚树上,蓬勃向上的黑色花蕾中正吐着火焰般的花朵。
    夜幕降下了。田野上伸延着几条绿莹莹的路,通向一座湮没在荒野中的平房。一匹
迷途马在这条路的尽头狂跳着,它渐渐安静下来,四下里环顾着。天黑了还在赶路的矿
工骑着小马从镇子里奔出。一个身着白色罩衣、黑裙子的女人带着两个小女儿,赶着一
辆稀松咣当的小马车,小马跑得飞快,拉着车穿过树林回家。
    灯火初上,小镇的夜晚开始了。低处,平房散落得远近一片。宽宽的道路连接得如
同一张网,倒不如说是刚开始开拓的路。小镇的中心是一条长约百码的窄街,是这里的
主街。你俯瞰这红土。草地和灌木丛,凭着苍白的镀锌大屋顶和旅馆那沙土色的圆山墙



即此处最大的建筑,你就会知道它在什么地方。至于其他的,从高处看,就像一条两面
是镀锌顶的房子的短街,不出几步就成了一条长满青草的宽阔大路,两边房子渐稀,再
往前就是灌木丛了。还有黑乎乎的铁路和黑乎乎的小车站。然后就是宽阔的围场绵延到
海,高处是一道珊瑚树和耕地。理查德能看到“咕咕宅”,它房顶很低,就在海边。房
后是围场的栅栏、开阔的草地、一条条断路和稀稀落落的平房。
    四周都是,苍白屋顶的平房遍布四周,毫无章法地散落在荒草丛生的断街上和海岸
边,但又与大海保持着距离,就像压根儿没有海一样。忽视那巨大的太平洋。这里有小
山包和蓝色的海水洼,那是沙滩上环礁湖中的清新蓝色海水。小山包上趴着更多的平房,
平房的前基柱很高,但没有后基柱,下方是黑暗的窑洞。在无际线上是一道细线般的树,
树梢上顶着羽毛般的叶子。下方冒出一座座颜色不一、屋角颇尖的平房,看似一颗颗小
水晶。这一切都笼罩在苍白晴朗的天色中,但显得渺远如同幻象。
    绿草莹莹的坡地,越过铁路后变得陡峭起来,通向灌木丛。这里那里零零散散枝头
繁茂的棕桐树,是被时间的洪水遗留下的,是被文明的洪水遗留下的。躲过这两股洪水
的还有:平房及其屋外的火焰树,光秃秃的平房看似包装盒子;偶尔看到一架风车,是
用来车水的;一泓圆圆的水井,圆得完美;还有灌木丛和树林中冒着烟的小煤矿。这宽
阔的林木繁茂的坡地直上岩头,通向红霞云霞,那落霞红得如同火焰树上的花朵。在黛
色的树林中,奇特的鸟儿在鸣啭。蕨树那长满瘤节、树皮剥落的树枝在夕阳辉映下舒展
着美妙的枝叶,夕阳透过网一样的枝叶流泻而下。按树似有白色赤裸的神经沿树干向上
伸展,而不可避免死去的按树则向空中伸出深灰色的树干。浓重的黄昏降落在土著人的
大地上。
    理查德漫步穿过村庄回家。马匹停在路中央,一动不动,像鬼魂在谛听。或者是一
头母牛站立在黑暗的小径上,似乎已经睡去。随后它又溜达开去。在夜晚到来时分,总
有这么一些动物在黑暗或半黑暗的路上边游荡边啃食路边的草。不过迷途的牛群并不慌
张,自顾慢慢地走开。
    夜色中的小镇处处蛙声、嘎嘎声、尖叫声、呼啸声。咆哮声,恰似沼地上一座梦幻
工厂在全速运转。泪地上,一只巨大的灰鸟,一只鹤轻柔地拍打着宽大的翅膀落在沼地
上。一匹奶黄色的小马生着蛇一样的脑袋,在路上啃草。尽管理查德的脚步已经走近了
它,它依然原地不动地啃着草。这让理查德想起罗马奎里纳尔宫外普拉克西蒂利所创作
的雕塑马,全像蛇一样。那些蛇一样的马又在澳大利亚再生了,或者说是一种幻象。
    人无足轻重,甚至算不得一回事儿。他们就在那里,十分友好。可他们从来没有进
入别人的内心。常言道:人是人的首要环境。但对理查德来说,这句话在澳大利亚用不
上。这里有人,但并不引人注目。你对邻居或某个熟人说了几句话,那不过是为了制造
点声音而已。只是制造声音,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这广漠的大陆实在是言语的真空。人
冲人发出声音只是出于习惯。理查德发现他从未想过跟谁说话,从未想跟什么人在一起。
他将自己置身于人际关系之外。至于其他人嘛,他们要么跟他一样,要么就是以混居的
方式聚在一起。可是,这种失语,这种茫然和孤独将空气弥漫,对这个国家来说是自然
的。这里的人令你孤独。他们并不因着好奇而追随你问个没完,也不待你以他们的伙伴
情谊。你走了,他们就把你忘了。你又来了,他们几乎对你视而不见。你说话,他们就
对你很友好,可从来不向你提问,从来不侵犯你。他们不在意。澳大利亚人大大咧咧的
漠然还说不上是冷漠。他们的社会人分解了,倒退为自然成分。个人从根本上没了
    沟通的欲望。他们的言语只是噪声而已。像哑巴牛群聚在一起,不过是一群混居的
邋遢动物罢了。但在这一切之下的,是根本的漠然。
    以这种漠然艰辛地进行着文明进程,可它让人感到像是朝下运动的钟表。它在欧洲
结束了,便向下,一直向下到了澳大利亚。人们开矿,耕耘,开路,为政治呼唤。可这
一切都离不开那种漠然,人们不敢承认他们漠然到了何种程度,生怕因此丢弃一切而陷
入空虚。人们根本上是漠然的,但观看赛马时却会爆发出激情,偶遇骚乱也会从中取乐。
    索默斯觉得奇怪:为什么澳大利亚的工党如此固执,袋鼠为什么如此愤然?但他还
是意识到了,这些人一直被工作所制,一直受着束缚。与其说是他们使工作继续不如说
是工作推着他们转动不息。没别的,是这世界上的劳作那绝对的驱动让他们运转着。没
有工作,他们就会重蹈覆辙,在丛林中干土匪的营生,变得异常冷漠,那才是他们的本
性。
    但他们总算是男子汉。他们健壮,充满活力,尽管对面前的目标漠然以对。所以他
们追求一个又一个的目标,纯属出于需要才去个什么地方,干点什么,而不仅仅是在马
身上下赌注。总有比一天工作和一场赌博重要的东西,这是对来自欧洲的旧式生活的一

击。
    循规蹈距的欧洲式生活已在全世界形成了,就像他们巨大的教堂、工厂和城市,巨
大的石头用铁和砖瓦在压迫这地球的表面。他们说澳大利亚是自由的,的确如此。甚至
那轻浮无根基的平房也是自由的。理查德抱怨着这里的杂乱无章,然后一连两个晚上梦
见自己在巴黎,第三天又梦见自己在别的城市,意大利或法国的。现在他住在一间豪宅
里,他在努力离它而去,却发现自己身处外省的一条老街道上,三角屋顶的老房子在街
上投下黑暗的阴影,他正处于房子和阴影之间;街的尽头有一座浅灰色的凸兀教堂,是
一座旧式的天主教教堂,硕大无朋的灰教堂,实在美。
    可突然间,这一片杂乱景象令他感到恶心,其美丽也让他厌恶。这感觉是如此强烈,
令他从梦中醒来。从那天起,他一直对这些杂乱无章散落着的无根无基的棚子和平房心
怀感激。从那天起,他一直热爱这幅澳洲的风景:遥远的按树白色的树干如同白色的神
经伸展到空中,随意的街道旁散落着轻飘飘的平房,偶尔还会看到小山包上伏着的平房,
在长满小树的山脊下,看似日本的纸房子。
    他现在惧怕高大的建筑了,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噩梦。甚至大教堂,尽管那庞然大物
被称做美丽之物。这美丽建筑在他看来就像一只浮肿的瘤子。再也不了,他再也不想看
到沉重的伦敦或山上负载着重量的罗马了。那人造的重量是如此可怕,如此呆滞,重如
同死亡。
    不,不,这轻巧的澳大利亚小山就像一个新的世界,这脆弱的、不引人注目的风景
仍然那么清洁,没有任何遐疵或混乱,平房、棚子和波纹铁皮顶,这景象就像天空一样
清明。难怪澳大利亚人爱澳大利亚呢。因为这片土地上人类尚未犯下太大的错误,像欧
洲那样,甚至更坏,像美洲那样。
    “那,我为什么还要走呢?”他问自己。
    “等等!等等!”他回答自己,“你得经历这些错误才行。你应该走遍世界,再走
上半圈,然后再回家。走,继续走下去,这世界是圆的,它会带你回家的。绕世界画个
圆,那是你意识中的圆圈。画吧,直到把它画圆了为止。”
    他准备好了,心静如水地走。
    唯一来“咕咕宅’拜访的人是杰兹。
    “这就离开我们吗?”
    “是的。”
    “最后倒突然了点儿。”
    “或许是吧。不过,既然要走就早点走的好。”
    “你是这么想的吗?不喜欢这儿,是吧?”
    “不是,正相反。再呆下去,我就干脆不走了。”
    “快要喜欢上它了!”杰兹微笑道。
    “是的,杰兹。我爱它。我并不爱人,而是爱这个地方,它进入了我的骨血,令我
陶醉。我爱澳大利亚。”
    “因为这你才要离开吗?”
    “是的。我感到恐怖。我想要的是进到灌木丛中去,一片离小镇子近的灌木丛,有
自己的一匹马和一头牛,别的嘛,全去他妈的。”
    “我能懂‘去他妈的’都是什么东西,”杰兹笑道,“反正你是不会干这事的。”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受过诱惑。如果说是夏娃引诱男人堕落,那么是澳大利亚引诱
了我,再拖拉着我——”
    杰兹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会后悔的。”他平静地说。
    “我或许会为我做的任何事后悔,”索默斯回答道,“那又怎么样?我或许会为去
美国而痛悔,当我需要澳大利亚时我却走了。我需要澳大利亚,就像一个男人需要一个
女人一样,一想到它我就微微发颤。”
    “澳大利亚?”
    “正是。
    杰兹看着索默斯,那浅灰色的眼睛露出莫名其妙的眼神来。
    “那为什么不留下来?”他套索默斯的话呢。
    “不是现在。不是现在。我有点固执,我还不想让步。暂时不想。我不想对这个地
方让步。它太强壮了,它会引诱我远离自我,那太容易了。这诱惑太强,这一步迈出去
会太大,杰兹。”
    杰兹笑了,直视着索默斯目光炯炯的眼睛。
    “你是多么非凡的人啊,索默斯先生!”他说,“来,上悉尼来住吧。你不会觉得
来悉尼是一大跳跃。”
    “不,我不想住在悉尼。我想回到离小镇子近的灌木丛里。那样像需要一个女人一
样,杰兹。我想那样。”
    “可你为什么不那么做呢?”
    “我不想让步,还不想。那有点儿像在女人面前让步。我还不想呢。我以后会回来
的。”
    杰兹突然看了索默斯一眼,刻毒地笑道:
    “称不想让步,是吗,索默斯先生?你不对女人让步,澳大利亚在你眼里就像个女
人。你不服从袋鼠,现在他已经死了。你也不服从工党和社会主义。那你到底要干什么
呢?你觉得你会服从美国吗?”
    “上天不许我提前说。”
    “哈,索默斯先生!”杰兹笑了。“你让我觉得,你周游世界,就是寻找你不愿屈
从的东西。你跟我们这些人一样坏。”
    “可能吧,”理查德说,“不过我会屈从上帝,这一点你做不到——”
    “哦,我们会屈从他,只要我们能看得见他。”杰兹说着笑了,露出他时而会有的
迷人表情。
    “那好,我情愿看不见但要屈从。”理查德说道。
    杰兹抬眼瞟他一下,露出怀疑的眼神。
    “还有,”理查德说,“我不会放弃我们真正文明意识的旗帜。我要放弃的是理念,
但不是我们已经获得的清醒的、有自我责任感的、深刻的意识。我不会背叛这一点的,
杰兹,尽管袋鼠确实说过我是文明的敌人。”
    “你不认为你是吗?”杰兹一针见血地说。
    “文明的敌人?哼,我是这个机器文明和这种理想文明的敌人。但我不是深刻的、
自我责任感的意识的敌人,这种意识才是我认可的文明。在这种文明的意义上,我会永
远为这面旗帜战斗并努力将这面旗帜扛到至深的黑暗角落。这是一种冒险,杰兹,跟任
何冒险是一样的。当你意识到你在做什么时,或许那最值得你冒险了。”
    这时哈丽叶把茶盘端到了雨廊上来。
    “有人来看我们,这真不错。”她冲杰兹说,“现在袋鼠一死,他所捍卫的东西也
随他而去了,似乎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鸿沟。”
    “你感到出现鸿沟了吗?”
    “可怕呀。似乎地球裂开了口子。至于洛瓦特嘛,他是绝对伤心透了,真够折磨人
的。”
    杰兹瞟了索默斯一眼,似乎在询问。
    “似乎是一种形而上的伤心。”索默斯苦笑道。
    杰兹一脸的困惑。
    “形而上!”哈丽叶道,“你要听他的,就会认为他不过是一把茶壶,里面沏的是
形而上的茶。其实呀,袋鼠在他。动中分量很重,袋鼠的死令他伤心,这才要奔美国去
的。他总要为什么事伤心的,除了我,什么事都可能让他伤心。在我眼里,他是一块阴
间的磨石。”
    “真的吗!”
    “确实让人受不了。你看,袋鼠死得那么惨。洛瓦特想显得自己高大坚强。可我知
道他有多痛苦。”
    他们沉默了片刻,就聊起了别的。
    索默斯在报上读到一条消息说中国沿海起了一股旋风,卷走了好几千人。这股旋风
现在正往南运动,席卷了新赫布里底群岛,前锋正直捣几千英里长的澳大利亚东海岸。
这头怪兽估计到悉尼才算寿终正寝。可是,它尚未到来呢。
    它终于来了,昏天黑地而来。浪涛狂吼,黑云似黑墙从海上腾起,一时间天昏地暗。
狂风大作,暴雨如注,似乎是天上的水桶在永无止境地狂泻。
    理查德和哈丽叶坐在“咕咕宅”黑暗的屋里,屋里火生得很旺,外面黑暗的海水在
怒吼。好一幅世纪末的景象。大海狂涛呼啸,狂风咆哮,屋里反倒一派死静。这房子就
像水下的洞穴。大雨像浪头一样袭击着房子,房子上的泡沫显得沉重起来。尽管房檐低
垂遮着雨廊,可雨水还是进屋了,在门下汩汩流淌,从窗户缝里渗了进来。雨廊顶上的
瓦片被风雨掀掉,响声大作,雨水飞溅,来势更猛了。一整天里他们无所事事,只能坐
在火炉边,时不时地擦掉门口的水。透过长长的矮窗,你只能看到黄灰色的泡沫,只能
听到汩汩的流水声。
    这一天他们全然与世隔绝,被狂暴的大水堵在黑暗的屋中。冰凉的雨水似乎像一个
壳罩住了房子。洛瓦特和哈丽叶两人被孤独地困在这个壳中,就像在潜水艇中一样。他
们心情郁闷就像这天气一样。特别是哈丽叶,她简直是怒火填膺。她对澳大利亚充满了
希望,似乎她的一生都是在等待来澳大利亚,来到一个新的国家,一个尚未被破坏的国
家。她太仇恨那个旧世界了。伦敦。巴黎、柏林、罗马,在她眼里是那么老态龙钟,一
身的古老权威和古老的肮脏令它们不堪重负。特别是那沉重古老的权威,哦,她恨透这
个了。一旦获得了自由,她就祈盼着新的自由,期盼着纯净如天堂般的空气。一个空气
未被权威污染的国家。纯净,尚未被污染的自由。
    在初到澳大利亚的几个月中,她在这里找到了这一切——在这纯净蓝天下的静谧日
子里,在这纯净的空气中,在这奇特的树木和动物身上。她感到自己自由了,自由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自由了。沐浴着这纯净的空气,在这个没有统治的大陆上,她就像一条
初生的鱼儿在水晶般的海洋中遨游。作为一个女人,她欣喜万分。她是爱着“咕咕宅”
的,简直不懂理查德何以那么紧张、那么抵触。
    渐渐地,这闪着银光的新自由开始出现暗淡的不祥颤动。有时她会感到心中升起一
股恶风来。那明澈的天堂般的自由里会刮出一阵不驯服的恶风,这风很是阴冷,如同石
斧砍杀你。这种自由如同任何东西,都有两面。有时,这沉郁的国土上会生出至深的卑
鄙敌意来,有时这种敌意是十分令人厌恶的。它令她害怕,就像一条爬虫伸展着一节节
冰冷的身子围着她爬。最近这个月,澳大利亚就一直给她这种恐惧感。这种情形就像那
明澈的自由突然转过身,露出爬虫的鳞背及其恐怖的嘴巴。
    面对新发现的自由即女性的自由,她表现出鸟儿般的兴奋。可突然事先毫无警告,
一股阴郁的厌恶向她袭来。这东西对她女性至深的自我来说,几乎是袭击了她的子宫,
令她发狂。她突然疯狂地仇恨起澳大利亚来了。因为以前她对澳大利亚充满了热切的希
望,现在她更为狂怒了。什么,这一切难道都要从她这里夺走吗——这天堂般的光芒,
天堂般的光芒啊,这像生命原生质般的美好的自由?这一切都要被褫夺吗?
    理查德这只地狱之鸟在向她一遍遍布道:“别信这个。你无法享有这种赦免般的自
由。这纯属幻想。你无法享有这种免除了控制的自由,这是行不通的。这种状况不会稳
定,早晚会有反作用,会出现灾难,这是不可避免的。你必须有内在的控制力,你的灵
魂中必须有权威的黑暗重量,必须有谨慎严厉的自敛。你一定要处在主的手掌中,你无
法逃脱主那黑暗的手心,甚至在自由的澳大利亚也不行。如果你试图尝试过多的自由,
你就会招魔鬼的折磨。这可不行。过多的自由意味着你将自己从主的手中赦免了,而一
旦获得了赦免,你就会落入魔鬼的嘴里,魔鬼。你等着瞧吧,你们这些疯狂追求更多自
由的白种女人们。等待吧,等你们得到了它,你就看魔鬼怎么张开肮脏的爬虫嘴咬你们
吧。等着吧,你们这些热爱澳大利亚及其自由的人们。我让你自由,直到自由像老鼠一
样用污臭的嘴来咬你。我放你自由,放你——”
    他冲她布道,就像一条狗在丧失理智地狂吠。实在令她厌恶透顶。
    可渐渐地,这种感觉开始向她袭来。当澳大利亚在她眼里变得不那么清洁时,她感
到十分厌恶,那是肮脏的恶作剧所致。这种厌恶全然攫住了她。随后袋鼠死了。现在她
身陷黑暗中,被洪水包围着,四下里响彻着地狱般的喧嚣。
    对理查德来说,同哈丽叶一起困在这黑暗的水之洞穴里,就如同与一只病虎一起关
在笼子里一样。就像一头阴郁的病虎,哈丽叶几乎无法动弹,因为厌恶感重重地压迫着
她。她恨澳大利亚,对它深怀厌恶。她心情阴郁,十分懊恼。她亦仇视那个狂吠的白种
狗理查德,他喋喋不休地喊着什么控制权威和主的手。她离开欧洲,是怀着对欧洲自古
以来权威之负担的仇恨。她亦仇恨那叫人厌恶的萎缩的主的手,主就是那个老犹太人罢
了。对旧欧洲的敌视不死,对自由的新大陆的向往不死,特别是这个遥远的澳大利亚。
    可现在,现在,这自由都化作了肮脏的水吗?澳大利亚那无法控制的绅士风度和难
以污染的自由,这些会转过身来咬她,像某些嘴巴肮脏的爬虫如蜥蜴或蝾螈那样?它是
否已经咬了她呢?
    她因着反感而恶心,她想逃离,逃到美国去,那个地方不这么新调多情。可能会硬
朗、贪婪、霸道些,但不这么黏乎乎,不这么多愁善感。
    这黑暗、潮湿、滑溜、刮风的三天算是把她毁了。第二天一早,天气好转了一点,
理查德忙不迭地奔向邮局。男孩子们身穿雨技,光着脚光着腿淌水去上学。一阵暴雨袭
来,如同瓢泼,理查德忙跑回家,浑身淋成个落汤鸡。回家来了,回到黑暗的屋里同阴
郁的老虎哈丽叶为伴。
    暴风雨在继续,整天整夜昏天黑地,翌日依然,屋里屋外一样黑暗。哈丽叶更加气
愤了,那模样恰似一头狂怒的病虎。第三天下午,天有好转,暴雨转成小雨,于是理查
德穿上厚厚的靴子到岸边上去了。草地上一片浅水偏偏,崖上则形成了一道瀑布般的水
流。大海汪洋一片,一波接一波的黄浪声音单调地拍打着海岸,涌上陆地。泡沫激荡,
在崖下的巨石之间堆成了小山。黄色海水咆哮着,激荡着,嘶鸣着涌出茫茫黄色的海水,
声音单调地冲击着陆地。哈丽叶凝视了一阵子,颤抖着向下张望,颇似一头洪水中的病
虎。然后她转过身跑进屋来。
    理查德试图在崖下走走。可是整个海岸已经毁了,面目全非了。出现了一片新石头,
漂砾堆成了堆,泥汤样的水在哗哗流淌,到处是一堆堆塌陷的泥土。
    第四天里,风势减弱,雨丝稀稀落落,黑暗的天空开始变亮了。渐渐地风暴停息了。
不过海上仍然风暴不住。浪头依然不停地咆哮着。海岸一片狼藉。海滩似乎下陷了或被
冲散了,岸上是一片石头和漂砾的灾难场景。理查德跌跌撞撞走过湿地来到有点沙子的
地方,这里海藻成了堆像灌木丛一样,在这儿他多少能走。可他很快就遇上了新的障碍。
原先在沙滩边沿下陷的小溪形成了一泓长长的水潭,沙坡很是自在美丽,可现在这水却
开了口子,沙坡塌了,像一条咆哮的小河冲向咆哮的海浪。清亮的淡水与海浪相遇时发
出咆哮,时而冲入海中,时而退缩回来,发出抗议的呼号。水与水的较量。
    在索默斯逗留期间,这海滩不会再恢复了,这条河木会再降到沙滩下面去,沙岸不
会复原。它变成了一片乱石堆,那条小溪阻断了路。哈丽叶决不再下到海滩上去。海上
仍然风大浪高,毫不退缩,狠毒地抽打着悬崖,让人靠近不得。理查德顶着冷风独自一
人来到这敌意的海滩上,寻找风暴后留下的贝壳。海浪随时会冲上来,逼得他慌张逃窜。
大海在他眼中颇有点女人气,爱报复。“该死的水,该死的,浪头那么大,把贝壳全冲
走了——”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像是在宣战,以恶毒对付海洋的恶毒。
    已经八月了,春天来了,蓝色的天空中悬着一颗炽热的太阳。只是大海不会而且也
不能再恢复原有的美丽。理查德更愿意到内地去。平房的花园里,合欢和山茶树上正是
花满枝头,阳光下鸟儿在飞翔。清晨春意盎然,可下午却像夏天一样热,热得人昏昏欲
睡。此时哈丽叶的灵魂早已离开了澳大利亚去了美国,所以他能用新的眼光轻松地看待
澳大利亚了。她再也不会像初来乍到时那样激情地拥抱澳大利亚了。
    理查德雇了一辆双轮小马车,由一匹小马拉着进了灌木丛。有时他们会坐汽车,不
过他们更喜欢这种轻便舒服的小马车。他们坐在车里,哈丽叶身材丰腴,满面微笑,瘦
小的理查德坐在她身边,像任何一对儿澳大利亚夫妇那样,坐在一匹寒酸小马拉着的寒
怆车子里。马车慵懒地在桉树下的公路上行使,又爬上丛林中的陡峭山坡,朝山口走去。
    在一个晴好的春日驾车进澳大利亚灌木丛,没有比这更美的事了,大多数日子都是
晴天,热天。山坡上,高大的桉树下蕨树和菜棕永远是黑乎乎的。可一旦上了山顶,远
离了公路和海面,在洒满阳光、人迹罕至的稀疏灌木丛里的砂子路上行驶,那简直像天
堂。他们胜过一条清澈无比的小溪,上了岸进入无名地带,小马平静地拉车前行。
    灌木丛正值花季,合欢花开得正盛。合欢花是澳大利亚的国花,有三十二种之多。
但理查德在此只发现七种。那红茎淡黄的小合欢树只有一两英尺高,在砂子路边开得如
霞如烟,是那么娇小的春花儿。那种刺儿合欢一身的苍白绒球,盘根错节长在溪岸上。
还有生着小铃铛花的荒地合欢,开得像白色的石铺花,长得高大挺直。在这之上,是茂
盛的金色合欢花,开在细长如线的花茎上,到处都是。美丽的蓝色花朵中点缀着金色的
子粒,三瓣儿,像芦花,可是那蓝色如此深重,透着澳大利亚的阴暗气息。再往前就是
一处空荡荡荒蛮的地方,一片灰色,有几棵烧焦的按树。这里曾发生过一场灌木丛火灾。
就在这片荒地旁,十二英尺高的枝头开着大朵大朵的花儿,像是树顶端球茎上税稠的深
色百合,血一样深红。再越过一条小溪,又见散落的灌木丛和最为奇特的黄红色灌木丛,
是由红千层属植物组成的,恰似倒立着的金色硬毛刷。还有奇特的“黑孩子”,一条黑
色的腿,头上放射着墨绿色的针叶,种茎高高耸立,比人的个头还高。这里一片,那里
一丛,到处是生着黛色细叶合欢花的金黄灌木丛。
    理查德转过身,他们沿着小溪投身到野草丛和奇妙的灌木丛中去。溪流边,合欢花
一片金黄,满目的金黄灌木丛如火如荼。这澳洲的春之气息,世上金黄色花卉中最为馥
郁芬芳之气,发自那饱满的一朵朵合欢花蕾。这里有一种彻底的孤独感。荒无人烟,头
顶上的天空一尘不染,还有,稍远处的桉树苍劲晦暗。奇怪的鸟语啁啾,那么生动,四
下里此起彼伏。除了这些,还有那种难以言表的听似青蛙的奇特叫声,就是这澳洲灌木
丛亘古不变的岑寂了。
    这景象很奇妙。桉树看似水生灰暗,据说它一经成熟就从心里开始枯萎。但可喜的
是,就在这阴沉、空洞的桉树丛和岑寂的石楠丛,春天里,树上及合欢丛中墓地泛出最
为轻柔的一缕缕、一丝丝茸茸嫩黄来,似乎天使正从天堂里最为嫩黄的地域飞落在这澳
洲的灌木丛中。还有这里的馥郁之气,似是在天堂一般。这里,除去那些怪模怪样艳丽
的鸟儿和一群群麻雀的叫声,就是难以言表的岑寂;除去一条溪流在流动、蝴蝶和绛色
蜜蜂在飞舞,一切都静若止水。就是伴着这岑寂与荒凉,灌木丛在天堂门边绽放着鲜花,
教人欣喜。
    索默斯和哈丽叶离开了小马顺着小溪攀登。他们走过灰色羽毛叶子的合欢树,柔和
金色的花朵盛开在空中,又走过灰色硬叶合欢树,直走进密匝匝的陌生树林中。林子越
来越窄,前面就是河水了。河水缓缓地从陡石上淌过。他们两人顺着水流而下,不料已
到了边缘上。水流咆哮着顺一块硬石而落,飞溅着滑落到一流黑暗的圆潭中。那一潭水
黑暗、宁静、深不可测,像灌木丛中令人生厌的一杯黑水,潭中岩石耸立,可与树比高。
小溪就消失在这沙山间湖中,没有出口,是石头和灌木丛将它封住了。这条河简直就是
一头扎进地里的。
    这是一处黑暗恐怖的地方,因蛇而出名。理查德希望这里的蛇仍然在冬眠。可空气
中迷漫着恐怖气氛,是出自盘根错节的灌木丛,出自倒下的树。桉树断裂了,砸进蕨树
中,被白蚁咬噬。
    在这个地方,圣诞树早已花团锦簇,像石铺上挂着的镶了白边的鲜红铃铛其他单棵
的铃状花朵,看似毛地黄,实则硬挺。这些花朵都那么硬挺,看似彩色的水晶,在阴郁
多刺的灌木丛中显得晶盈剔透。
    哈丽叶采了一大饱鲜花,有各种长着金黄叶子的合欢树枝,有白色的石摘花,有猩
红的铃状花,花瓣上是深蓝斑点。马车在这些花儿的装饰下,看似天堂的一角。他们穿
过灌木丛回家时,已经快晚上了,夕阳已斜下。可理查德还是不时地从花车上跳下去到
林子里采摘新的花儿。小马四下里观望着,毫无耐心地看着他,显得很不高兴。不过这
马算是温和、宽容了,澳大利亚的小牲口十分有耐性。只有哈丽叶害怕正在到来的黄昏。
    最终他们又沿着陡坡,穿过青藤钦绕的茂密丛林和蕨树向下行驶,天色已暗,凉意
阵阵。他们与游荡中的一家人擦肩而过,他们的车由两匹小马拉着。他们终于走出灌木
丛,下到山脚,再回到那夜色苍茫中灯火明灭的小镇子。
    回到家,把花儿摆满一屋子,全是毛茸茸的金黄色合欢花。然后坐下来在这炉火旺
旺、惬意十足的屋里用茶点,吃的是煎鸡蛋和烤面包。他们面面相觑,理查德终于说出
了他的想法:
    “你希望呆下去吗?”
    “我,我,”哈丽叶结结巴巴道,“如果我有三条命,我会希望呆下去的。这里有
我从未体验过的可爱的东西。”
    “我懂,”他说着笑了,“如果一个人能活一百年就好了。可既然只能活短暂的时
间——”
    他们都沉默了。屋里的花儿就像天使一样,来自天堂。灌木丛!神奇的澳大利亚。
    可是,离去的日子还是到了,该交还钥匙,把这孤寂荒凉的“咕咕宅”留给新的住
户。最终连大海都再次变得五彩缤纷,在他们离开的日子里,每个人都显得淳朴、和蔼。
哈丽叶感到她自己的一部分将永远留在“咕咕宅”那个家里。理查德知道,他灵魂的一
部分会永远站在栈桥那边的石头上,向着布利,继续向前走到大海中去,背负着陆地上
神秘的黛色山岩。
    在空气清新的早上去悉尼,温暖的春日实在是明媚。灌木丛时而闪着金光,小平房
附近种看扁桃和杏树,铁路边的石头缝中开着无名的野花,有洋红、黄色和白的。奇妙
的澳大利亚早春已经冲破了灌木丛胶质的硬壳和阴郁气氛。
    悉尼,还有它那温暖的海港,在蓝色的午后,他们再一次穿过这里。袋鼠死了。澳
大利亚的春天里,悉尼歇息在无数蓝色的港湾上。这里无数的人都似乎消失在这蓝色的
空气中了。革命——虚无。什么都无关紧要。
    最后一个早上,维多利亚和杰兹的妻子来为索默斯夫妇送行。轮船在十点钟起航。
阳光灿烂,绿色的船沐在阳光里,红色的烟囱迎着太阳。船的下方,码头的阴影中站着
送客的人们,在向远行者道别。他们站在阴影中,仰脸看着倚在栏杆上的人们。码头上
的这群人多是白种人,只有一小部分沉默的中国人。
    每个人都买了飘带,成卷的彩纸带,船客们倚在中低层甲板的栏杆上,向船下的朋
友们抖开这些纸卷。可以说这些纸彩带是他们最后的纽带了。索默斯的是一卷红黄彩带。
维多利亚手持红色的一端,杰兹的妻子手持黄色的一端。哈丽叶则手持蓝绿色的飘带。
于是在轮船的一侧耀目的彩带交错纠缠一片,把远行者和岸上的人连在一起。纵横交错
的艳丽彩带在阳光下闪烁如彩虹,碰到船下许多人的脸庞。
    舷梯收起,汽笛长鸣。那纵横交错的艳丽彩带网一端从船客们的手中落下,留给了
岸上送行的人们。人们沉默了,叫声似乎消失了。即使在缆绳松开之前,鸿沟似乎已经
形成。理查德紧紧地握住两卷彩带低头看着船下两个女人的脸,她们握着纸带的另一端。
他。动中感到一阵剧痛,就要离开澳大利亚了,这陌生的国家,这叫人绝望地爱着的国
家。离开澳大利亚令他感到另一条连心的线要断了:离开澳大利亚,就是离开他同英国
的联系。离别时分他。心头的阴影亦令他眼前发黑。于是那最后的景象渐远了,远了,
没入黑暗中了。
    于是,当缆绳松开,轮船渐渐驶离码头并渐渐驶向港口较宽阔的水域时,船和码头
之间并没有太宽的距离。那是因为飘带在拉长,在船和码头之间闪烁,像一首乐曲,是
那样多姿多彩。机声轰鸣,水码头上的人群开始缓缓地、缓缓地随船移动,手中小心地
握着那绵薄的飘带,像是手握着云彩的一端。他们随着轮船在码头上缓缓前行,从阴影
走向阳光地带。
    一条接一条,飘带断了,飘飘洒洒,最终五彩缤纷地落到水面上。缓缓前行的人群,
如同送葬的队伍,来到了码头最远的一端,手中仍握着最后一批飘带。可是轮船一往无
前地驶远了,每条飘带都碎了。送行的人们站在码头边上,轮船的一侧飘舞着鲜艳的断
带。
    是掏出手帕隔着海面挥舞的时候了。没多少人哭。索默斯在蓝色的空气中挥舞他那
块橙色的手帕。别了!别了!别了,维多利亚和杰兹太太,别了,澳大利亚,别了,英
国及其帝国。别了!别了!最后的飘带被风吹远了,像断裂的附属品,破碎的心弦。码
头上的人群在阳光下显得小了,在轮船掉头时,那人群就消逝了。
    理查德望着天文台从眼前过去,然后是环形码头及其码头上的一座座小轮渡码头,
一艘日本汽船停在自己的泊位上,一艘米黄与黑色相间的大船停在泊位上,是英国的
“半岛与东方轮船公司”的船,那样子特别像印度。随后,连那艘船也消逝了。接下来
是总督府和山上城堡似的音乐学院,理查德是在那儿第一次见到杰克的,还有总督府花
园以及那蓝色的港湾,澳大利亚的“舰队”在那里舒舒服服地躺着生锈。他们继续驶过
港口,驶近那片看似荒野的坡地,就像灌木丛一样,那是动物园。到了这里,他们开始

停船等待。
    前面就是海港的宽敞通道了,低矮的海岬与灯塔前方就是白浪滔滔的太平洋。左首
是曼利,哈丽叶在那里丢失了她的黄色围巾。还有通向纳拉宾的电车轨道,他们是在那
儿第一次见到杰兹的。后面就是辽阔的蓝色海港,而南面山上的悉尼城及其一两座摩天
大厦则显得很不起眼。已经到了四面是水的海面上,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中午时分,他们出了两山对峙中的港口,来到公海上。阳光灼热,但风却凛冽。头
等舱里没有多少船客,看上去没有哪个人能跟索默斯夫妇媲美。理查德坐在阳光中看着
澳大利亚黛色阴郁的海岸向后隐退着。哈丽叶在看着两个海员往甲板上扔垃圾,十分有
趣。他们将垃圾分类,铁的沉进黑色的深水中,木头、草、纸板类的则无聊地漂在水面
上。低矮的悉尼海岬并不算太遥远。
    洛瓦特看着,直到“咕咕宅”后面的远山山影模糊为止。但他几乎能确定它们的形
状。他想念那空荡荡的房子。房前是洒满阳光的草地,阳光下的海岸边又增添了新的石
头,后面就是小镇子,黛色的山岩,灌木丛,澳大利亚的春天。海似乎阴郁、阴冷、冷
漠。
    只须在阴冷、沉郁为漠的海上航行四天,就到新西兰了。
2009-2-10 15: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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