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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老师跑上前摇了摇他,突然就叫起来,天啊,他烧成这样了,快打急救电话。这个易扬宇让我头一次看到了法国急救医生的行动速度。在电话放下十分钟之内,医生和担架还有氧气等等都到齐了,大家都放下手头的卷子看热闹,一面窃窃私语的对答案。易扬宇被抬上担架的时候人还是昏迷的。我看见医生把他袖子挽起来给他打针,他瘦骨嶙峋的胳膊突然让我心里难受了一下,或许他毕竟是我们中国人,我们一起生活在这片不属于我们的土地上。
易扬宇被抬走之后,考试继续进行。也许是出于一种在异国他乡对中国人本能的信任与关怀,又也许是因为易扬宇对于我总是一个谜,考试结束以后,我居然鬼使神差的去了他那家医院。问了急救中心的人才知道他被转入内科病房了,听说已经平安了,那些生僻的法语单词我还没来得及听懂就被一个护士叫走了,她礼貌的问我是易扬宇什么人,然后把我带到易扬宇的病房。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法国医院,走廊上悄无生息,淡蓝色的围墙和墨绿色的扶栏让我联想起电影里看到的太平间。走进病房,易扬宇像一具尸体那样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护士说,他得的确切一点说是急性肺炎。
“肺炎?”我吃惊的重复一句,“怎么可能得肺炎?”
“我们也不知道,他一直昏迷着,估计很能强烈受冻,然后没有及时看病。”护士说“强烈”两个字的时候用了很重的语气。
“强烈受冻?!”我再次重复护士小姐的话。
“没错,强烈受冻之后引起的肺部大面积感染。”护士解释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家里没有暖气?不过就算不开暖气也不会冻成这样。”
我说我也不清楚,我和他关系很一般。看眼前这个护士,她显然以为我是易扬宇的女朋友,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护士耸耸肩,朝我抱歉的笑笑就走了。
我搬了把椅子在易扬宇床前坐下,一面拿出明天考试的科目复习。这样安静的坐在一个我讨厌的人身边,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他稀疏的短发,惨白的脸,还有露在外面打点滴的手腕,都是我不喜欢的。可是他有长长的睫毛,弯卷向上,一个男孩子有这样的睫毛,是多情的表现,也是脆弱的表现。
在我把一本习题都要看完的时候,易扬宇睁开了那双带有长睫毛的眼睛。
“你怎么在这里?”他干裂的声音还是让我涌动起一股莫名的怜悯之心。
“我来看看你,感觉怎么样,要喝水吗?”我尽量小声说话,生怕破坏了医院安静的氛围。
“不用,谢谢。”他说完又急剧的咳嗽。
“喝一点吧。”我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帮他把床摇起来。想了想,还是走过去准备扶他坐好,他看见了我的犹豫,自己针扎的坐起来。
喝完一整杯水,他再次道谢。我坐在他旁边,不敢看他,只好下意识的捧起复习资料。
“你走吧,明天还要考试,别管我了。”
“得啦,我都守你大半天了,你现在赶我走,有心没心!”我有点生气,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你不老想考第一吗,回去复习吧,晚了就没车了。”他再次说。
“没关系,反正你缺考,我怎么着都是第一。”
“呵呵。”
他居然笑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
“想不到你笑起来这么奇怪。”我盯着他的脸说。“从没见过你笑。”
“会吗?”他问。
“太会了。”我夸张的说,“比看虞姬的笑还难。”
他没有再接着说下去,护士来了给他送来搭配合理的病号饭。也给我递上一瓶纸盒包装的果汁。
“易扬宇,你怎么会突然急性肺炎的?”在他吃饭的时候,我问道,“医生说你强烈冻寒。受什么刺激了?”
“我前天晚上去看樱桃树开花了。”他淡淡地说,仿佛像是说他去看电影那样。
“看樱桃树开花?你至于吗?白天樱桃树一样开花,你以为昙花一现啊?”
“不一样,樱桃树只有晚上才会真正的开花,可以看到动态的景象,华美无比。”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是飘逸的,好像面前就是繁芜昌盛的一树花开。
“噢…… 简直写照版的风花雪夜!”我被自己这句话逗乐了,嗤嗤的笑,果汁都喝不下去了。
“很好笑吗?”他居然严肃起来:“你觉得我很可笑对不对?是不是你们这些人都觉得我可笑啊?”
“你至于吗?”我再次重复自己的话:“不就说了个优雅的词儿吗?笑笑怎么啦?我放着明天的考试不管,陪着你在这太平间似的病房里逗闷子,你还要挑三拣四?”话说出口就觉得重了,后面那句话不该说了,就算心里这么想也不该面对一个病人说什么太平间的话。
“你走吧,我不需要你在这里,我不需要任何人在这里。”他闭上眼睛。
“装什么装,演琼瑶剧呢?”我心里咬牙切齿的想,随即拽过书包,拔腿就走,好像谁愿意跟这儿耗着似的。
我坐在回家的末班汽车上,脑子里浮现的还是易扬宇最后那个闭眼的镜头,靠,这种镜头往往都是由女的来演,什么时候轮到一男的演了?自己把自己当根葱!
缺席了易扬宇的期末大考让我轻而易举回到第一名的宝座,但太他妈的讽刺了,我什么时候沦落到需要依靠一个人的离开而成全自己的地步了?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才恍然大悟,在某些方面,一个人的离开也无法成全另一个人。
易扬宇从新回到校园已经是第二个学期了,他来上课那天大家都盯着他看,仿佛看大猩猩似的。没有人上前问他为什么病重到考试临场昏倒,没有人关心他的存在所以才不会有人在意他的离去。他走过我桌子面前朝我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说了句你好。我也冷冷的回了句你好。
课间的时候,我跑到外面咖啡机买咖啡,看见易扬宇朝我走来,我把头撇开,避免和他再次不愉快的交谈。但是他在我面前站定了,我只好朝他也点点头,说有事儿吗?
他想了想,艰难的说:“那天,谢谢你来看我。”
我哼地笑了笑。
他又说:“真的是谢谢你。”
我说:“没事儿,同是天涯沦落人嘛。”说完我就悔了,他最讨厌别人用古语讽刺人。
他还想说什么却最终没再说别的,又转背走了。
那时候的我完全不知道易扬宇其实根本不是这样一个人。他现在的样子是他过去认识所有人都不会想到也没有见到过的样子。当后来某一天,我了解了他的过去,还有他过去那些人,我才真正感受到一个我从来都不曾看到的易扬宇。
从前,我一直相信,一个人的个性,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决定了,以后他生命中作的每一件事都和他的个性息息相关,但是我没有想过,人的个性是可以改变的,甚至是彻头彻尾的改头换面,只是这样绝然的改变该需要多么庞大的力量啊!
我原本以为我和易扬宇之间的故事就这样End了,这甚至都还算不上一个故事。我完全没有想过后面那些事情,那些我无法用自己的能力操纵和驾驭的事情。
在他出院以后不久,我突然在一个深夜接到陌生的电话。当时我已经在苏州大花园里转悠了,手机刺儿的铃声响起,我迷迷糊糊的说了句“喂。”
里面的声音炸开了,一个法国男人急速的说话直让我心颤。
“什么,您慢点儿说?”我心想,还没醒全呢,谁听得懂你像听力测试似的法文。
他说话的语气缓下来,我听懂了,原来易扬宇又住院了,大晚上被摩托车撞断了左手,跟医院躺着呢,医生在他手机里就看到一个人的电话号码,那就是我!
或许就为了这个仅有的唯一。我从暖暖的被窝里爬起来,打车去了他的医院。深夜打车,我没感到一点害怕,只是盯着跳表,太贵了,简直够我坐趟火车从北京到上海了。到医院,我急急忙忙奔向他的病房。他像个局部木乃伊那样包着头和手。整个人趔趄着半躺在床上。
“哟,这又怎么啦,跟医院靠上了?”我看着他别扭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幽默起来。
“被车撞了。”他简短的说。
“肇事主呢?可不能便宜丫的,这辈子别想别的,就靠丫了!”我的话把他逗乐了。
他笑起来:“你少说两句,我现在不能多笑,笑了头疼。”
“得了,从前也没见你多笑,成天板着一副忧国忧民的脸,跟壮志未酬似的。”
“你怎么来了?”他打断我继续瞎贫。
“医生说你手机上就我一个联系人,你说我能不来吗?我要是不来,医生都该想了,这个叫苏依宁的可够残,这个叫易扬宇的也够惨。”
易扬宇又笑起来,好像从没见过他如此频繁的笑过。
他说:“你是不是说书的,怎么这么能说呢?”
“逗闷子呗,大晚不晌儿的,不逗逗闷子难道陪着你一起喊疼啊?”我坐到他面前。
“现在几点了?”他问我,病房里没有钟。
“3点半了。”我掏出手机看了看。
“那你明天没法上课了?”
“反正明天热学老头的课我也不想去上,每次看他半死不活的讲课,我就热血沸腾要给丫一拳头。”
“不想考第一了?”
我故意严肃的看着他,一本正经得说:“易扬宇同学,你能不能不要抓着一小破事儿就念念不忘好不好,你这样特没劲!”
“好好好,我没劲,本来我就没劲,头坏手又断,和半残差不多,还要你来关怀我。”
那天晚上,我和他聊了很久,不过多半都是我在说,说我从前的高中,从前的男朋友,说我来法国最初的感受,易扬宇认真地听着。这是我第一次在异国他乡和一个人这么长久的交谈,这么深入的交谈,这么和谐的交谈。虽然这所谓的交谈只有我一个人在说,但已然满足。能有一个真正愿意倾听的观众。在这个凛冽寒冷的巴黎冬天。
在和他说话的时候,我也想过,对于他这样一个没有朋友的人,可能抓住一样就不想放手,所以无论我说的是和他多么没有关系的事,他都要听,因为如果他不愿意听,那么他失去的是他唯一的也是所有的朋友,他的手机联系人上将一片空白,但随着我渐渐说下去,说我所处的顶级高中和我一塌糊涂的成绩还有从天而降的化学竞赛奖等等的时候,我发现他是真的在用心去听,不带丝毫敷衍和厌烦的表情。
当我说完以后,他竟然问我,还有呢?
我用力的喝了一大口医院的水,说,没啦,故事结束啦。
他看着空了的玻璃水杯,杯口上的水渍像眼泪一样缓流到杯里。透明的划出一道伤痕。然后他说,每个人心中都有这样一个故事,有的是温馨的美,有的是浪漫的美,有的是平淡的美,有的是激越的美,有的是寂寥的美,还有一些是凄惨却动人的美。
我接着他的话问,那么你的属于那种美呢?
他想了很久很久,仿佛在对我说的同时也在对自己说那样:“我的应该是属于逝去的美。” |
2008-12-14 18:2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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