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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无忌版)
鲁镇的器材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实物,可以随时看货试机。玩器材的人,休息得当之后,每每花几张钞票,买两卷负片或一盘过期的8mm黑白,——这是二年多前的事,现在每卷Velvia都要涨到四十几元,——靠柜外站着,慢慢地装进自己的机器;倘肯多花一点,便可以买一些店里的镜头,或者脚架,做闲杂时候的调剂了,如果能出到更多,那就能买一只带马达的镜头,但这些顾客,多是混无忌的泡菜,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使中幅的“家”,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来哈苏和莱卡,慢慢地坐着看。
我从前年起,便在镇口的咸亨器材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技术也差,怕侍候不了使中幅的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普通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骂骂咧咧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镜头从包装盒里拿出,看过卡口和序列号,又亲自把镜头上好试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掉包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报价和卖胶卷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装胶卷而穿了摄影背心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面孔上时常有些伤痕,脏兮兮的镜头盖上厂牌已经磨掉了。穿的虽然是摄影背心,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中英夹杂,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小饭馆门口对联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试机器和买东西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
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拿四个RVP,要一片高坚的红镜。”便排出几张钞票。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
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台北新婚的背景布,吊着打。”
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物不能算偷……窃物!……摄影人的事,能算偷么?”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120无弱旅”,什么“性价比高的都是破东西”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经常采风、投稿、参赛,但终于没有出名;又不停的升级,最后把一套Nikon系统倒腾成了基辅60;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技术不赖,便在影楼忙不过来的时候替人家客串摄影师,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机器脚架U2 灯,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顶位子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装好了自己的破基辅60,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技术很好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
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一张片子也发表不了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俄语德语,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少年说话。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用过120么?”我略略点一点头。
他说,“既然用过,……我便考你一考。卡尔·蔡司,是出身在哪里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
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应该记着。将来自己开影楼或者开器材店的时候,一定会用。”
我暗想我和摄影师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这些走私来的的牌子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常说的德头么?”
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东蔡丝的技术就是俄头的根基,你知道么?”
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头抹开柜台上的灰尘,想把自己基辅60上的镜头拆下来给我看,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舍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空的胶卷盒,一人一个。孩子拿到胶卷盒,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他摄影背心的口袋。孔乙己着了慌,伸开手臂将口袋捂住,弯腰下去说道,“这些都还没有拍过……”直起身又看一看袋里余下的胶卷,自己摇头说,“普及俄头教育,真要从娃娃抓起……还是从受精卵抓起……”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一个正在买测光表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
掌柜说,“哦!”
“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Xitek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先写悔罪书,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后来呢?”
“后来打折了腿了。”
“打折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大衣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拿一个乐凯。”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运动服,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膝头上横着他那个破基辅60。见了我,又说道,“拿一个乐凯,120的。”
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
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要新版的乐凯120。”
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
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
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找出胶卷来,拿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装上了胶卷,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新年,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
到第二年卡特的忌日,又说“孔乙己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
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新年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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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7 18:5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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