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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转帖】一部极为感人的爱情故事《北极风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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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胡思乱想,一夜未合眼。快到黎明时分,房内特别冷,实在倦不过,才昏然入睡。
不知是多少时候,一觉醒来,风竟停了。举眼向窗缝一望,只见外面一片白光。我不禁雀跃而起:
“这是雪!雪!雪!下雪了!”
一个上午,我斜倚窗子,看了半天雪。午后,雪住了,我决定上落雁峰顶仰天池去看华山雪景。这是我在此峰的最后一个下午了。明天这时候,我的身子或许已在山半腰或山下了。我得好好利用这个下午。
我拄着手杖,踏雪登落雁峰顶。一路都有铁链围在岩石边,路并不难走。不消半个钟头,我就攀上仰天池。
我恍然大悟昨夜那一阵阵倒塌声,原来真是一些高大松树被刮倒了。多可怖的华山狂风!真是名不虚传。
现在,虽无风,峰顶却冷得可怕,一股股寒流,锥子似地刺人肌肤,我纵穿皮袍棉裤,还是觉得冷。
“这一片雪景太难得了,冷一点算什么!反正明天我就下山了。”
我一面安慰自己,一面眺望雪景。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地球面,还是在另一个星球土。
有谁伫立华山最高峰顶看过雪景么?啊,太美丽了! 太神圣了!太伟大了!那不是凡人所能享受的。只有在神话里生活的人,才有这样眼福。那并不是雪景,而是一座座用万千多羚羊角堆砌的建筑,通体透明,洁白芳香。整个华岳又像数不清的北极冰山,化宇宙为银色。这里,人只有一种感觉:白色。这白色充满你的眼睛、你的思想、你的心灵、你的血液。你会觉得思想是白的,声音是白的,你的情感你的一切都是白色的。这里,白色就是上帝,是最高主宰,它把华山一木一草全染成白色,再不容许第二种色彩。
望着望着,自己似乎整个溶化了。我仿佛觉得,自己每一个细胞全变成白色,变成雪。我身前身后,是白色的酒之海,使我从头到脚沉醉在里面。
这样沉醉,不知多久,忽然间,一个黑色形体出现在白色海里。它慢慢蠕动、转移,正对着我的方向。它像一棵树,逐渐向我走来,渐渐在我眼前明显起来。我突然吃了一惊,从醉梦里苏醒。
“啊,这是一个人!”
是的,这是一个人,一点也不错。这个人已爬完落雁峰最后一级石磴,走近仰天池了。
这个人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一头野兽、更适当点。他年约四十左右,有着野兽一样的强烈眼睛,野兽一样的魁梧身子,野兽一样的沉静脚步。他头戴一顶破旧水獭帽子,帽招子直遮住脸颊,一件破旧的镶水獭领子的黑色呢大衣裹着身子,把他装饰得狗熊一样笨重、滑稽。实在,他的帽子与大衣太破旧了,有好几处,都现出铜钱样的大洞,照我们南方人说法,就是“卖鸭蛋”了。他身上至少卖了六七个“鸭蛋”。但大衣质料倒不错,是道地俄国货,只可惜穿得太久了。
他拄着一条剑阁产的蟠龙手杖,在仰天池边站定,离我只有四五尺了。
我又对他的脸端详一遍。在这张脸上,我看出一种极颓唐厌倦的神气,眉宇间,不时还露出一种狞恶、讽刺、傲慢的表情。他好像对一切都不满意,只有四周美丽雪景,才稍稍能吸引他的注意。
从前,我读过一个天才舞女的自传:有一次,她发请柬,邀一位著名的瑞典文学家去看她表演;他拒绝了,复她一张字条:“我许久没有出门了,我讨厌人类!”
离我只有四五尺远的这个陌生怪客,令我想起这位瑞典文学家。我想:他们大约都是一个模型铸造出来的。
我的想法并不错,不久,就被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了。
本来,游过华山的人,都有一份经验,就是:当你一过苍龙岭和金锁关后,遇见任何一位上山客或下山人,你都想同他打个招呼,说两句话。这种神秘心理,两千年前,就被庄子道破了。他说:“夫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你所爬的山越高,你的四周越空虚,所见到的陌生人,也愈觉可爱。只有当你完全脱离人群时,你才觉得人群可贵。
基于上面的神秘心理,不用说,我对身旁的陌生人,自然感到说不出的亲切。不仅亲切,我还很好奇。试想想,这样的大冷天,而且还是除夕,竟有人冒大雪,爬上华山最高峰,喝西北风,这个人如果不是疯子,也是怪得不能再怪的怪人。入冬以来, 这一个多月,我就未遇见一名游客。我原以为自己够怪了,想不到竟还有一个比我更古怪的人,这怎能不叫我发生好奇心?
其实,就我的个性言,我是不大爱说话的。我曾经统计过:在这一九四二年最末一月,我总共说了不到十五句话,平均每两天才说一句话。我和那个烧饭的长工,几乎一直在演哑剧:点点头、摆摆手、拱拱腰、踢踢脚,最多哼两声,就算是说话了。话虽如此,此刻,我却极愿意和这位陌生汉子讲话。
我向他打了个招呼:
“先生,您是一个人上山吗?”
他点点头,连哼也没哼一声。他在看山下雪景。
“您是昨天上山吧?”
他再点点头,仍眺望雪景。
“那么,您昨天是想在北峰,还是东峰?”
他并不回头,只哼了个“东”字。
他待理不理,这种冷淡神情,实在叫我起反感。我想:这个人的心,大约正和华山冰雪一样,又冷又白。
在这样人迹罕见的五千尺高峰上,他遇见和他一样有眼有鼻的人类,竟这样冷酷无情,真有点不近人情。
我向他狠狠盯了一眼,忽然生起疑心,且有点害怕起来:“他或许不是人,是鬼吧?”他如果不是鬼,是人,绝不该这样冷酷。
我一面怀着鬼胎,一面孤注一掷,背城一战,向这陌生汉子作最后挑战。
“先生,您今晚不下山了吧?在南峰庙里憩?”我脸上满堆着笑。
“不‘下’了。”他始终没有回转头,一直在俯瞰雪景。
感谢他的恩典,这次多挤出两个字。他似乎不是回答我,而是赏赐我;他的每一个字,仿佛比珍珠还珍贵。如果说,罗马的尼罗皇帝,是世界上最傲慢自大的人,这陌生汉子,比尼罗还傲慢五倍。
瞧着他的冷酷背影,我越想越气,终于提起手杖,头也不 回,离开仰天池。我绝不想和这样一个夜郎自大的人同在一起呼吸空气。
我走下山峰时,他仍在观赏雪海,连看也不看我一眼,这更增加了我的不快。我加速脚步,恨不长着翅膀,一口气飞下山,永不再和这个人见面。
2007-3-29 05: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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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吃晚饭时,我才跨入食堂,就微微吃了一惊,这陌生汉子正在喝素酒,嚼豆腐干,吃炒鸡蛋,啃馒头。庙里有一种白干,道士美其名曰“素酒”,其实酒性很烈。这陌生汉子一杯杯的唱着,好像喝白开水,一点不在乎。
那个年轻道士,有点类似白痴(也许因为道行太深之故),终日除念经外,难得说话。长工则是深度近视眼,耳朵又有点聋。我们三人,平常吃饭,几乎无话可说。这陌生汉子更是铁锁泥封的嘴,看情形,就是扔手榴弹炸他,怕也难得炸出两句话来。因此,我一吃完饭,立刻离开饭桌。当我离开时,那陌生汉子还在喝酒,咬豆腐干。
返楼上丹房,我不断来回踱方步。我想,今天是除夕,家家户户,团圆欢聚,喝酒猜拳行乐,谁料到我会在这样一座冷清清的山头消磨?并且还遇见这样一个古怪的陌生人?
这样想着,愈想愈懊恼、愈别扭。终于,我又好笑起来,反正明天下山,离开这里了,又何必呕这些闲气?倒不如早点睡觉,多休息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好赶路。
计议既定,我特别破例,提早睡觉。睡了不久,便听见一阵低沉的脚步声。我猜就是那位陌生怪客。他在客堂内枯坐一会,旋即回到我对面那间丹房里。庙里为了便利游人,本预备了一些丹房作客舍,我的丹房和对门的是全庙最优雅最宽大的两间,每间房里,有两座巨大的丹床,原是给集体游客想宿的。现在,因为游人稀少,我和那位陌生汉子,便各占一个大丹房,极舒适之能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稍嫌冷清一点。
倒在丹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不断盘算将来的事。这次下山,究竟怎样开始新生活?上前线乎?在后方乎?干文化工作乎?做公务员乎?……越盘算,越兴奋;越兴奋,越睡不着。夜半时分,好容易自我催眠,正欲入睡,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猛然把我惊醒。脚步声轻极,也神秘极,分明有人在客堂内走动。
“这样深更半夜,有谁在外面走动?”
我不禁感到好奇,轻轻坐在床上,从板壁缝中,向客堂里张了张。不张犹可,一望,我几乎骇了一跳,一幅怪诞得迹近可怕的景象紧紧抓住我。
那个陌生怪客一手擎白色烛,正从丹房内走出来。他没有戴帽子,长长的头发乱披在脸上,像一条条小毒蛇。他的眼睛缠结着血丝,脸色苍白如死,唇边染着斑斑殷红血迹。这个深更半夜,他所显露的相貌,和我白天所见的,大不相同了。白昼所见的,是一头野兽的形貌,现在所见的,则是一种鬼魂与死尸的形象。世界上,最恐怖的面孔,是绞死者的面孔,他此刻正是:歪扭、苍白、绝望、惨厉、阴森。
幽灵似的他,踱到客堂里,轻轻把蜡烛放在桌上,然后从壁上轻轻取下那架桐木古琴。这具琴原是客堂中的装饰,弦柱子早已坏了,六根弦全松弛着,无法弹出声音。
这怪客取下琴,显然不是为了弹奏,而是为了回忆。他把琴安置在桌上,坐在一张红漆方凳上,轻轻抚摸它,深深锁皱眉头,眯细眼睛,似要把自己整个身心钻入回忆。他沉思着,沉思着,忽然站起来,悄悄在室内来回走着。走着走着,他突然轻轻跪在地上,摊开两臂,手掌向上,仰起脸孔,似在祈祷,又似在做一种极沉痛极哑默的呼吁,对苍天的呼吁。这时,他脸上所显示的苦痛表情,除了用但丁炼狱里的鬼魂来比喻,我再想不出别的。
我看着看着,不禁浑身发抖。我好像又变成一个孩子,又恐怖又迷爱的听一个白胡子老人讲狐鬼故事。“我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渐渐的,我对自己也怀疑起来了。我差点怀疑自己也是缢死鬼之类了。
正怀疑着,这怪人已从地上站起来。出于我意料的,他回到房里,戴上皮帽,竟又走出来,轻轻下楼了。
我的疑心越来越重,终于鼓起勇气,决定探究这位神秘客人的行踪。
三分钟后,我也轻轻爬下床,穿好衣服,走下楼。
满院子全是雪,照耀得庙里极明亮。我看见那神秘客人在雪上所留的新足迹,便跟踪到后门口,又由后门口追到庙外。
一出庙门,我就发现那怪客远远在前面走,直像一个梦游病者。山上到处是雪,一切光明如白昼,人的影子长长的拖在雪地上,清晰极了。我为了避免被发觉,便弯下身子前进,和他相隔约莫四五丈远。
他走着走着,到达落雁峰杨公亭畔,便停住了。亭子前面,就是陡峭的削壁边缘,石头上雕刻四个大字:“五千仞上”,现在却被雪完全覆住了。
我悄悄躲入一丛灌木林内,偷偷看这个怪人究竟做些什么。
他其实并没有做什么,不过在亭子里来回徘徊,且不时停下足步,向极北方瞭望。望一会,又开始徘徊,徘徊一会,他又开始瞭望。瞭望复徘徊,徘徊复瞭望。最后,他站着不动,做了一个极长久的眺望,一面望,一面不时看腕表。
我潜伏着,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终于,我听见一阵惨不忍闻的声音:出于意外,这竟是他的歌唱。天知道,这哪里是歌唱,简直是受伤野兽的悲鸣,是濒死豺狼的哀吟,是母亲抱着被杀死的孩子时的惨叫!有生以来,我从未听过这样悲凄的歌声。
华山雪夜太美了,令人不能忍受的美丽。四周却是死样的 静,像刚发生谋杀案。在这样的美丽与死静中,歌声分外显得凄厉而悱恻,像千万把飞剑似地,笔直刺入我的心脏,我的泪水不禁断续滴落着,不由自己。
唱着唱着,他猛然走出亭子,直向悬崖削壁走去,离它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滚跌下去了。
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捉住我,我也顾不得他是人是鬼,是野兽是幽灵,突然跳出灌木林,用尽全身气力,向他冲去。
一面狂跑,一面呼喊:
“站住!不要动!”
他听见喊声,僵尸似的停下来,一动也不动。
我一口气冲到他面前,不顾一切,死拖住他的膀子,把他拖出悬崖边缘。一壁拖,一壁用满腔热诚对他喊道:
“朋友,你千万不能寻短见,世界上生路多得很 !”
他被拖到亭子旁边,莫名其妙的望望我,突然冷冷道:
“你这是算什么?”
“我不许你寻死!”我向他大声吼。
他鼻孔哼了一声,冷冷道:
“我并没有寻死。”
“你没有寻死?干吗往悬崖边上走。”
“这是我的自由。你没有权利干涉我的自由。”他仍然冷冷说。
我愣了一愣,蓦的“扑通”一声, 跪倒雪地上,用诚恳得不能再诚恳的声音对他道:
“先生,我向你叩头了,请你再不要这样冷言冷语,好不 好?我们都是人类,并不是石头,人对人为什么一定要像石头一样?你能不能对我少冷酷一点?”
听到我的发自内心的声音,他似乎稍稍有点感动。他扶我起来,深深叹了口气,用比较温和的口吻,轻轻道:
“你以为人类比石头少冷酷一点么?”
“当然!”我坚决回答。
他轻轻苦笑了,好像大人笑孩子的幼稚。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笑颜。我分明听见他的平静声音:
“据我的看法,比起人类的心来,石头倒是一种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的东西。”
“为什么 ?”我惊诧。
“你见过海绵吗?把石头和人心放在一起,石头最多也不过是一种海绵体,简直温柔得可怜。”
“我不能同意你。”我不断摇头,坚决的对他道:“现在,我问你:你刚才是不是想寻死?”
“你怎么知道我寻死?”
“我看见你往悬崖边上走。”
“在悬崖边上走路,就是寻死?你以为一个人会这样容易死吗?”
“不寻死,你为什么在悬崖边上走?”
“因为我喜欢悬崖,我更欢喜那数千尺深渊,假使一个人偶然像皮球似的滚下去,不也很有趣吗 ?”他一面说,一面大笑。
“唉,你这个人,刚才那么冷酷无情,现在又这样嘻嘻哈哈。你能不能说一点正经话?”我对他不禁有点发生反感。
“我所说的每句话,都是正经话,正经得不能再正经了。我现在还愿再向你说两句正经话:当一个人出世的那一天,就是他命定在悬崖上走路的那一天,每一秒钟,他身边都有一座可怕的千尺深渊等待他。你爱信不信。”
“你的话太玄虚,我们还是谈点实际的事。现在,请你向我坦白说,你究竟是不是想寻死?”
“你这人真奇怪,我现在明明活得很好,你为什么非要栽赖我寻死不可?”
“那么,你究竟凭什么理由,深更半夜在悬崖边上走?”
“理由刚才我已经说过了。”
“我不相信那是个理由!”
“世界上不是理由的理由多得很。你既然谈理由,我现在就问你一个理由,你为什么一定要苦苦追问我寻死不寻死?”
“因为我不愿意你死!”
“你不愿我死?”他瞪大眼睛望我,忽然哈哈狂笑,喝醉了酒似地,大摇其头:“我不相信这是个理由!”
“为什么?”
他收敛狂笑,回转先前的冷静,低低道:
“火星和水星上的事,我不知道,不敢说什么。至于地球上,我可确确实实不相信还有不愿意别人死的人。”
“你又在说笑话?你这个人真会开玩笑。”
“我一点也不开玩笑,我所说的每字每句,都是严肃得不能再严肃了。”他脸上满溢沉思意味。
“好了好了,算你会说笑话,我说不过你。你死也好,活也好,暂且不提。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刚才你在亭子里时,为什么不断向极北方瞭望,并且望了很久?”
“我不愿回答你。”
“为什么?”
“我如果回答你,你又以为我是在说笑话了。”
我怔了怔,笑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你这回尽管说笑话,我绝不怪你。”
“真的没关系?”他犹豫一下,旋即向我走近一步,用低沉的声音道:“你问我为什么向极北方瞭望?——我是在望一个人。”
“一个人 ?”我又给他弄得莫名其妙。
“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你在瞭望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我愈听愈糊涂了。
“嗯,我在瞭望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什么,大年除夕,你爬好几十里山路,冒大风雪跑上华山,就为了深更半夜到落雁峰顶,瞭望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我一面说,一面已经忍不住想笑,但我拼命抑制自己,弯下腰,使肠胃紧张起来。
“是的,我不辞千辛万苦,大年除夕爬上落雁峰顶,就为了深更半夜好在这里瞭望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他很正经的说。
“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落雁峰瞭望,不在玉女峰或是五云峰瞭望呢?
“因为落雁峰最高,在这里,也望得最清楚。”
“这个人死了多少时候了?”
“十年!”
听了这些,再“瞭望”一下他的一本正经的面孔,我终于再也克制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狂笑着,笑声震彻雪夜空山,使四周发射回音。我直笑得流出眼泪鼻涕,几乎笑断肚肠子。如果将来我不幸夭亡,在我的短短生命史上,至少会给世界留下一件伟大事迹,这就是:“一千九百四十二年除夕深夜十二时,某某曾在海拔五千尺之落雁峰顶狂笑三分钟。”并且,在遗嘱上,我一定要人把这两行字刻在我的墓碑上,以代替墓志铭。
他一响也不响,等我笑完了,向我点点头,说一声:“再会。”
“你到哪里去?”我慌忙问。
“我要走到悬崖边缘上,继续瞭望。”
“瞭望那个已经死了的人?”
“是的。”
“请你原谅我的啰嗦。我真不懂,一个死了十年的人,怎么还能望得见呢?”
“你以为只有活人才望得见,死人就望不见?”
“自然。”
“那你错了。死人同样也可以望得见。死人也有活人的能力,他同样也可以在街上走路,在跳舞场跳舞、喝咖啡、囤积居奇、做生意、发国难财、买空卖空、打麻将、念经拜佛、拍电报、发表堂皇演说。”
“照你这样说,死人和活人没有分别了。”
“死人和活人本来没有多大分别,唯一的一点小分别是:死人大脑要比活人的发达一点,因此也聪明一点。”
“你又在说笑话了。”我又笑起来。
“好,好,算我是说笑话。再会!”
他正要走,我抓住他。
“好,好,不是笑话。不要走。我刚才忘记问你了,你所望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当然是女人。一个男人会爬几十里山路到山顶望男人?”
“那么,你望见那个女人了吗?”
“望见了。”
“望见她在哪里?”
“望见她在靠近北极的地方。”
“靠近北极的地方?你的话真是越来越神秘了。”我翻起眼睛,狠狠瞪了他几眼。
“我不仅看见她,还听见她的声音。”
“你还听见她的声音?”
“是的,我听见她在冰天雪地里呼喊的声音。”
“喊什么?”
“她在喊:‘瓦夏!瓦夏!瓦夏!瓦’……”
“瓦夏是谁?”
“瓦夏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他所说的话,我越听越觉玄妙。我暗想:这种疯疯癫癫的话,要让他一直说下去,还不知道会说到什么时候。落雁峰的雪夜景致诚然很美,可是,我浑身却冻得发抖。再谈下去,非冻坏不可。如果我独自回庙,又不放心,天知道这位怪人在悬崖边上会演出什么戏!左思右想,我终于想出一个方法。我骤然问他:
“你喜欢不喜欢汾酒?”
“汾酒?”他的眼珠子登时灵活起来:“那是中国最好的酒,我太喜欢了!”
我更逼紧一步:
“我有汾酒,你喝不喝?”
“你有汾酒?你真有汾酒?”他亲密的抓住我的手:“我喝!我喝!我们马上就喝!”
不用我多开口,他自动跟我回庙。
我的试探性的计策算是成功了。
2007-3-29 05:2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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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当初上华山时,我曾经携带两瓶上等汾酒。四个多月中,我只喝了一瓶半,剩下的半瓶,原想在除夕晚饭时痛醉一场,不料竟和这个陌生怪客呕气,把这件事忘记了。现在,我和他共坐白色烛光下,实现我预定计划,也算是守岁,消磨一九四二年除夕。
这时,楼上客堂静极了,只有我们小酒杯相碰声在空中响。 从厚厚窗玻璃上,反映出皎洁的雪光,把室内照耀得明明亮亮。这样的深夜,这白白静静的雪光,特别现得幽秘、迷人,隐隐的,像有白色幽灵在舞蹈,四射出银色的光华。透过玻窗,我们可以看见华山雪景的一部分轮廓。这些白色山峰,仿佛是一些白色梦,空灵极了。白色烛闪烁着橘黄光焰,室内的氛围便衬托得温柔、亲切。
我们一面喝酒,一面吃着我所储存的罐头红烧牛肉、黄焖鸡块、花生米和菠萝蜜。
“我倒忘记问你了,你贵姓呀?”喝完一杯酒,我问他。
“你何必知道我姓什么呢?”
“不,你得告诉我,你姓什么?”
“你愿意我姓什么,就姓什么吧!”
“你又开玩笑了。”
“那么,算我姓钱,好不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
“‘钱’这个姓最有意思了。谁不想和‘钱’拉交情呢?”
“一个人的姓,怎么能随便扯了用?你究竟姓什么?”
“你这样追问我,我真无从答复你。在我过去一生中,我至少变更过二十个姓名以上。我究竟告诉你哪一个姓名呢?”
“告诉我你原来的名字。”
“我原来名字已经死了三十年了,我早已忘记了。”他苦笑着,忽然又温柔的说:“在我一生中,我最甜蜜最幸福的一个时期,是姓林,你就当我姓林吧!”
他问我的名字,我也告诉了他。
“听你口音,好像是东北人。你是东北人?”我敬了他一杯酒。
他一口气喝完酒,摇摇头道:
“你只说对了一半。”
“那么,你的故乡?”
“我的故乡在三十年前就给人卖掉了。”
“卖掉了?”
“嗯,卖得很廉价。”
听了他的话,我怔了怔,旋即端详一下他的脸孔,又揣测他的话意,以及他的口音,我突然跳起来道:
“我猜到了,你是鸭绿江对岸的人?”
他点点头,低首不语,只在喝酒。
发觉他是一个韩国人后,我对他的观念改变了。我似乎比先前多了解他一些了。我再慢慢咀嚼他说的那些怪话,从这里面,我似乎得到一点启示。
我抬起头,看望着他。他的脸孔显得酡红,并非全是酒力反激起的醉红,也参杂感情火焰所燃烧起的血红色。这时候的他,不再像白天那样冷酷无情,似乎已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热切的喝着酒,仿佛不是为了刺激,而是为了浇灭心头的火。
我心里想,这是一个饱经沧海的舟子,正如古勒律吉名作“古舟子咏”中的老船夫,在他心灵中,一定蕴藏着丰富的人生宝矿,我何不开采一下?
我从怀中取出表,看了一下,极恳切的道:
“现在正是一千九百四十三年一月一日一点十三分。一九四二年的除夕已经结束,完全过去了。一九四三年正开始它的第一点钟。为了迎接这新的一年,我希望你能赠送我一份新年礼物,作为我们这次相识的纪念。”
“什么新年礼物?”他笑着问。
“你先答复我,肯不肯送?”
“只要我能赠送的,我一定送。”
“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
“绝不食言?”
“绝不食言!”
“好,我现在请求你送我一点‘人生’。”
“什么‘人参’?我们高丽人参虽然著名,我现在却没有。”
“不,是人生,生活的‘生’。”
“好,这回是你跟我开玩笑了。我简直不懂你的话。”
“坦白说吧,你是一个饱经人生忧患的人。在你的心灵矿藏里,一定有人生智慧。你冒着风雪上华山,除夕深更半夜登落雁峰顶,向北极瞭望一个已经死了十年的女人,这里面,一定有一段珍贵的故事。请你告诉我这个故事。”
他沉思了好一会,终于深深叹了口气道:
“已经死了的人,何必又从坟墓里拖出来呢?已经死了的事,我们最好不要提吧!”
“不,你一定得告诉我。你刚才已经答应我了。”我固执的要求着。
他喝了杯酒,慢慢道:
“是的,我已经答应了你。”他右手支颐,伤感的道:“你一定要我说呢,我当然只得说。不过,这却使我很痛苦。你如果能可怜我呢,最好不要我说。”
“你把伤心事说出来,不也可以得到发泄的快感么?最低限度,我可以分担一部分痛苦,比你一个人独自负担,不好一点吗?”我安慰他。
“任何人全不能分担我的痛苦,正像高山不能分担海洋的痛苦一样。至于说‘发泄的快感’,那是绝没有的事。”
“为什么没有?”
“因为,要我说我自己的故事,等于用刀解剖自己的心,除了一片血腥气味痛苦外,还能有什么呢?”他血红的眼睛现出深沉的阴郁、哀伤。
“不,无论如何,你得告诉我。就算我这一请求是一种残酷,你也得原谅我!”我说出最后的话。
他忧郁的笑了,连喝了两杯酒,伸直腰肢,突然很豪壮的道:“你一定要听呢,我就讲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全能接受。”
“第一,当我讲这故事时,你不能插一句话;第二,当我讲完后,你不能问一句话;第三,听完以后,你将来绝不能作为文章材料,写一句话。”
对于我,这三个条件太不成问题了。我立刻满口答应。
他一口气把烛光吹熄,室内全为雪光所笼罩,一切呈乳白色,像是一所洁净的病院。在这片白色空间,他仰坐在黑漆太师椅上,两手抱膝,全身只现出一个轮廓。我一手支着腮巴,眼睛对着窗外雪山,把自己整个沉浸在一种幽窎神玄的境界中。
一个深沉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来,沉重的叩击我的耳鼓。这似乎不是人的声音,而是大提琴的一曲独奏。曲中流泻出忧郁而美丽的旋律,悲哀而凄艳的光线。声音不断流泻,占有我的感官。我像是一叶小船,在他的音浪中飘浮着。
2007-3-29 05:2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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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十年以前,一九三二年,我是“九一八”后东北抗日名将苏炳文部下的一名军官,职务是幕僚参谋。这年冬季,在中东路札兰屯和日本军队作了最后一次大战,主力损失殆尽,我们便沿铁路撤退,直退到满洲里:中俄两国边界。
这时,马占山李杜两将军的部队,也沿中东路后撤,目的地也是满洲里。他们在博霍图及兴安里和日寇追击部队遭遇,打了最后一仗,完成掩护任务,使主力得以安全抵达满洲里。
这样,满洲里便成为东北各路义勇军的汇集中心。自从“九一八”以后,这些勇敢的战士们便一直与日寇周旋,只可惜有消耗无补充,后援不继,终于不得不作大规模退却。领导他们撤退的,就是日后由欧洲返国的马占山李杜苏炳文几位将军。
到了满洲里,与俄方交涉后,准许我们暂时侨居西伯利亚。
当时,日寇用尽各种外交手段,想索回我们这一批人,特别是马李苏三位。为了避免日本政府的意外麻烦,当局便把我们隐藏在西伯利亚的托木斯克:一个偏僻地区。搭火车到那里,要费一个多星期。
火车从西伯利亚大草原经过,隔着厚厚玻璃窗一望,到处是一片银白色。无边无极的冰雪覆盖一切。瞅着这一片大雪原,我不禁想起这条大铁路的建筑历史。
据说两百年前,有一天,彼得大帝在皇宫里散步,看见阳光从窗外射进来,他忽然想道:“有窗子,才能有阳光和新鲜空气流进来。我的大帝国正因为没有窗子,才这样的寒冷而阴暗。我必须为它开一扇窗子。”他所谓“帝国窗子”,就是指一个不冻出海口。
他拿起一幅大地图,在上面细细研究。他的眼睛向西欧部分看了一会,摇摇头,叹一口气道:“我如果想从波罗的海找一个出海口,现在是没有我的份了。”他的视线便转到亚洲部分,终于狠狠盯视着海参威,这是一个很好的东方出海口。
他得意的笑起来。
才笑了不久,他的脸上就布起暗影。他忧郁的望着地图上的西伯利亚茫茫大草原,想道:“我们怎样才能通过这万里无边的旷野,到达海参威呢?”
他想了很久,始终想不出办法。最后,他愤愤拿起一支鹅毛笔,狠狠在那地图上画一根蓝色直线:从莫斯科直达海参威。画完了,他微带怒意的自言自语道:
“让我在梦里从这条直线飞到海参威吧!”
若干年后,彼得大帝死了。研究皇帝遗稿的人,找到这幅地图,发现这条蓝色直线。他们研究了许久,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皇帝一定是梦想实现一条路线直达海参威。
“不能让皇帝的梦想失望!”这是大臣们的一致意见。
于是,一百八十年后,这条用鹅毛笔随便画在地图上的蓝色直线,终于变成两条万里钢轨——这就是西伯利亚铁路建筑的历史。
西伯利亚虽冷,却是一个有趣的地方,我先向你说一段有趣的故事。
你是中国人,一定听说过东北三宝之一的乌拉草,这种草,在西伯利亚更是无穷无数。几千年来,它们不断生长,又不断死亡。死亡了的草,剩下腐烂的草根,一层又一层的铺在地面上,相互交缠虬结,终于溶化成泥土,构成地表面层。因为是草根构成的,这地表面层的泥土特别松软,像是一大片数丈厚的海绵体,虚悠悠的悬挂空中,又软又富有弹性;人走在上面,连几里外的地方似乎都会震动起来,仿佛在沙发床上跳舞似的。这种情形,在贝加尔湖一带尤甚,你说有趣不有趣?由此可见:当年建筑西伯利亚铁路的工程师们,是费尽了多少心血,绞尽了多少脑汁,才能克服这一困难呀!
另外还有一说。除了乌拉草外,这里还有一种滚动草,它在任何天候或陆地全能繁殖,只要一点点沙土和水分就够了。这种滚动草死去,也能形成地面的弹性。现在,由于种籽偶然传布,这种草已经滚动到欧洲与美洲了。
我再对你说一段趣事。
据考古学家与地质学家说,几万年前,欧亚连接之区,有一种古代巨象,它们和冰川同向北方退走,到了西伯利亚,因为沼地太多,无法前进,经最后挣扎后,终于陷入极度寒冷的泥泞沼地中,在长年不融解的冰雪中冻死。这些巨象,数目极多,虽经几万年时间,到现在还被天然的大冰箱保存得很完整。不仅它们的肉、皮、毛,就是胃里未消化的食物,也保存得好好的,像一束束的苔、草、菖蒲,以及野麝香草之类,有的甚至还在嘴中未咀嚼过。因此,许多西伯利亚农民发现这些巨象后,割下它们大块的红肉喂狗吃,你说有趣不有趣?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经过十多天旅程,(我们搭的是军车,走得很慢。)我们终于抵达托木斯克了。这是一个极偏僻的区域,西伯利亚铁路特别设有一条支线,直通这里,工商业倒还发达。它位居鄂毕河的支流托木河畔,贝加尔湖以西,乌拉尔山脉以东。在西部西伯利亚地区,它可算是靠北极海最近的一个大城市了。如以它的气候寒冷言,我们即使称它是北极地带,也不算过分。
我们光临托木斯克时,正是冬季,这实在是一件最不走运的事。
没有到过此城的人,你绝不能想象这儿的严寒。冬季平均温度,经常在零下四十多度以下。要形容这种寒冷,用抽象名词绝不济事,我现在只向你讲两件小事。
一、有一次,一个兵士兜了一羹匙热稀饭,走到大门口去 吃。他大张开口,把调羹送到嘴里,放了一下,再想取出来时,它似乎已和舌头结在一起;他用力一拔,把它取出时,调羹上已溅满鲜血和碎冰片了。
二、如在户外吐痰,一块痰落在地上时,已由黏液体变成冰块,跌碎在地上,好像一块磁片。
托木斯克的天气是这样冷冽,人们出门时,脸上必须涂一层厚厚凡士林,头戴一顶厚厚皮帽,身穿厚厚皮大衣,镶老山羊皮领子,皮上结着暖暖的螺旋状厚毛,脚登一种“毡疙瘩”。这种靴子,由毡毛缝成,靴腰高高的,靴内是厚厚的皮毛,像一顶倒置 的奇怪小帽子,掩护腿脚。就是穿这种厚靴,人们在户外活动的时间,常常还不能超过半小时。过了半小时,地上的冰雪寒气,就会穿透厚厚靴皮与茂密丛毛,直刺脚心,几乎使血液逐渐凝滞,终于僵硬麻木。万一不小心,闹得重点,一双脚就会冻坏。为了防御这一危险,在街上走路,如果路程长一点,就会分几段完成。走一段,到人家憩一憩,烤烤火,取点暖,等靴子烤暖了,再走。在托木斯克,家家户户都带着笑脸,无条件的欢迎行人进来烤火。不仅是为了烤暖靴子,也为了溶化凡士林。户外行久了,凡士林在脸上结了一层冰,非常不好受,火炉边一烤,就又恢复滑润了。
托木斯克虽然这样冷,风景却很美丽。它属于高原地带,四周尽是山岭与森林。山与林像海洋起伏,绵延着,异常壮观。它的城区不是平坦地,从城外远远望来,仿佛是山海和林海中的一座孤岛。尽管这里有人家、有炊烟、有灯、有火、有工商业,但在旅行者眼里,依然是“世界花园”以外的一朵花,一朵无彩无香的花。
托木斯克的最好出产是:马。这里的马常比人个子高。
托木斯克最值得骄傲的,也许是教育。这里中小学颇多。而且还有国立大学与博物馆。几十年前,据说大文豪托尔斯泰曾在这里度过一部分写作生活。为了传播他晚年的宗教福音与新理想,他曾在这儿致力于文化事业,给予当地居民以很大影响。因此,这座城又被称为西伯利亚的文教中心。
或许受了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的影响吧,这里的某些居民特别和善、仁慈,给外来旅人以极好的印象。托尔斯泰的一颗善良的心,似乎已播种出千万颗善良的心了。
我们最以为苦的,就是寒冷。我们人数太多,差不多将近两万人。除马李苏等统帅可以分配单人房间外,一般官兵所住的房舍,自然很挤。这些屋子,俄文叫“巴拉克”,类似营房。上次欧战时,奥国俘虏就住在这里。这“巴拉克”一共两层,建筑简陋,上面一层算是楼,我就寓居楼上。它分隔成几大间。我算是高级军官,同室多半是上校级以上,住的人不算多。下面则安顿下级军官,一个大统间几乎住四百人。在这样巨大的营房中,只生两个小炉子,由小洋油桶制成,里面燃烧柴火,那热度实在小得可怜。因此,虽有这两只小火炉,室内温度有时依旧常在零下四十度左右,其冷可知。
有时候夜里太冷,我常睡不着觉,终夜坐到天亮,直至太阳出来以后,再行入睡。
这些日子,寒冷已经成为我们的生活中心。士兵们成天往外跑,上山砍柴木,是为了取火御寒。大家白天躲在被子里,也为了防冷。有些军官,带有眷属和大量面粉,太太们整日围坐炉边,忙着烙饼,也不过为了多装点食物下肚,好抵制寒冷。
寒冷!寒冷!寒冷!寒冷……这两个字是我们的敌人,也是我们的朋友。说是敌人,因为我们一天到晚和它打仗。说是朋友,因为我们除了它,再没有更亲近的存在了。说它是朋友,一点也不夸张,它不整天和我们在一起吗?
前面提到烙饼,我不禁想起一件事。你知道,白天,火炉子是不大空的,经常闹人满之患。直至夜晚,才比较清闲点。有几个人,就专等这个时候,做烙饼。我寄居楼上,半夜要小解,必须下楼,走过火炉边。烘烙饼的都是熟人,他们见我经过,难免不疑心我以小解为借口,希望他们拉我咬几口烙饼。为了不叫他们起疑窦,有些夜里,应该小解时,我常常强行忍耐了,直捱到天亮,才下楼。
有一天,我在日记里写了下面几句话:

“昨天夜里,有着黑板刷胡子的胖胖 A 上校夫妇与 T 中 校夫妇双双生病了,没有在炉边做烙饼,我得以痛痛快快下楼解一次溲。这是我到托木斯克以来第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除了寒冷,第二件令人发愁的事,就是消息不通。我们好像一些沙丁鱼,紧紧密封在罐头里,与外面世界断绝了关系。
我们一群人中,我因懂得俄文,从俄文报上,可以看到一点消息,但其中关于中国或东北的新闻几乎没有,至于韩国的讯息,更是石沉大海。这时,中俄还未正式复交,我们寄给关内的信件,全由当局代转,其可信托的程度,是很有限的。
我们不知道,在这个凛寒的冰雪地带,还要呆多少时候,心里焉得不急 ?
为了排遣烦恼,我常到图书馆消磨日子。这个时期,我读了不少文艺书籍。我觉得,前途茫茫,自己好似一个已判决死刑的囚犯,正在向法场前进,随着每一天过去,我离法场更近了。而那个死刑,就是接近疯狂的绝望,或者就是疾病与死亡。
深夜冻醒,我沉人回忆中。我深深忆念我的祖国,我的在鸭绿江对岸的故乡。故乡冬季并不很冷。春天,原野上到处盛开鲜红的杜鹃花,绮丽得令人不忍回忆。
除了上图书馆看书,此外占据我大部时间的,就是回忆。我常常走入回忆的坟墓,和死人谈话、作伴。一个人的日子,只剩下回忆时,虽然够美,却也够苦的,只有老年人爱回忆,因为,他们所能保有的“将来”,是很少了;只有在“过去”,他们才能感到一种骄傲、自满。我才卅岁左右,怎有勇气放弃“将来”,完全和“过去”做朋友呢?
我陷于痛苦中。
2007-3-29 05:2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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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如果没有人喜欢,我想也就不必继续贴了。
2007-3-29 05:3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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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请继续
2007-3-29 11: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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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继续战斗。好象没太多人看哦。

(六)

那正是 1932 年除夕,一个极冷的夜晚,比今天华山雪夜更冷。将近深夜十点半,我独自从歌剧院看戏归来。在出纳处,我的衣帽是最后一号,所有观客都离开时,我才能出门。
  我在街上彳亍,把帽深压在头上,高高的瑞典狗皮领子直竖起来,连耳朵带脸一起包进去,只剩下一双鼻孔透气。领子里面,我又用一条厚羊毛围巾紧裹住脖子,紧得像要上吊。
  我的大衣是水獭里子,面子是光滑的黑色皮毛,它把我裹得像一头北极熊,笨重的影子投落雪地上,显得阴暗、深沉、孤独。
  户外一切似乎全睡着了,只有低低的风吼声。毕竟是除夕,人们大都关在家里,街面寂无一人一兽。整个托木斯克城仿佛昏睡了。全宇宙仿佛也昏睡了。只剩下我一条孤鬼游魂还在雪地上行走。我觑着自己的长长黑影,说不出的感到凄凉。
  我一面走,一面咀嚼刚才那出歌剧的剧情。歌剧是“茶花女”,由意大利大歌剧家凡尔第谱成音乐,剧情可谓极哀感顽艳之能事;目击茶花女香消玉殒的那一场,观众少有不落泪的。那悲哀得极其华丽的音乐渗透我的心坎,像海水渗透海沙。
  我不禁想起所读过的那本《茶花女》小说。
  当茶花女和阿芒最后一次分别时,她曾说过这样几句话:
  “只要我还没有死,我总可以做你的快乐的玩物。无论白天,夜晚,或是什么时候,只要你想要我,你都可以来,我一定是你的。可是,你千万不要拿你的将来和我结合,那么,我们两人都要不幸。现在,有时候,我还算是个漂亮姑娘,你尽量的玩我吧,此外,不准你再向我要求别的事。”
  有几个活在世上的人,能真正懂得这几句话的涵意呢?
  曾有人说:“向一个少女作爱情进攻,好像是带领千军万马攻入一个无人之阵。如果向一个妓女作爱情进攻,则是一个单枪匹马的英雄攻打一座钢铁城堡。”
  不过,这“钢铁城堡”攻不下来倒还好,万一攻下来,那结果倒常是悲惨的。
  一个妓女很少会真心爱一个人,假使有一天,她真正爱上一个人,那样,她只有两个结局可以选择:一个是痛苦,一个是死。
  我一边想,一边走,越想越悲哀,越走越荒凉。
  在我四周,一切似乎全死了。
  死吞噬了一切。
  死!死!死!死!死!死!
  突然,一个声音从远处响起来。
  起先它很模糊,不久,就愈响愈近。
  我模糊的分辨出:是一个尖锐的女人声音。
  “瓦……夏……瓦……夏……瓦……夏……”
  的确不错,是女人的呼唤声。
  接着,是一阵匆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一直向我这个方向响过来。
  脚步声越响越近,呼喊声也越喊越近。
  当我走快时,脚步声似乎响得更快。当我走慢时,脚步声也慢下来。
  后面这个人显然在追我。
  这个女人的呼喊声对我是完全陌生的,我不禁好奇起来。一种神秘的感觉,使得我的脚步迈得更快了。当我才走快一点时,后面的脚步声也更快了。
  风低吼着。地面浮雪不少早给风刮跑了,残剩的一些雪,多半凝结成一重坚硬的透明层,像巨大螃蟹壳子。这坚硬的螃蟹壳,铺在一条又一条街上,异常结实。我的鞋底擦过街面时,不断沾染些碎雪,雪片越聚越多,经过不断的压力,一部分撞落到地上,一部分则压得更牢固,紧紧镶在鞋底上,成为坚硬的一块。这硬块与街面的硬壳子互相撞击,便敲打起一种粗暴的声音:
  “格哇!格哇!格哇……”
  我不断向前走,并不停下来。
  “格哇!格哇!格哇!格哇!格哇!……”我的脚步声不断响在大街上。
  后面的人正在死追我,脚步声也是:
  “格哇!格哇!格哇!格哇!”
  一切声音全死了,街上只有下面两种声音:
  “瓦……夏……瓦……夏……瓦……夏……”
  “格哇!格哇!格哇!格哇!”
  约莫经过五六分钟追逐后,后面的足步声离我只有十几米了。从这个女人的脚步与呼唤声的表情里,我肯定的作了这样一个判断:她一定把我误认做“瓦夏”了。而这个“瓦夏”一定是她的爱人。在俄文中,“瓦夏”是“瓦希利”的昵称,“瓦希利”则是俄国男性的名字。
  发现这样的秘密后,我一点不动声色,将计就计,一壁走,一壁逗她,故意装作正是瓦夏。当她快靠近我时,我笑了一声,忽然跑起来,一来是为逗她,二来是脚冷,不跑一下,势必支持不下去。
  我这样一跑时,她简直是狂奔了。她一面奔,一面嘟噜着,似乎在诅咒我。
  直跑到欧拉凡斯特大街中段,脚跑暖了,我才故意把足步放慢下来,有心让她追上。
  “格哇!——格哇!——格哇!——格哇!”
  “瓦……夏!瓦……夏!瓦……夏!”
  最后一个喊声拖得特别长,似乎要把她所有声音都用出来,充满了喜悦与胜利。我听得很清楚,一点不错,这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的声音。
  她终于追上我了。
  “你这个人!……真是残忍,……我飞跑着追赶过来,你还硬着心肠跑得那么快!……叫我气都喘不过来了!……瞧,我的心都要跳炸了!”
  一追上我,她就急喘着气,又娇又嗔的埋怨起来。她一面嘟哝,一面把身子凑过来,紧紧贴住我。我一声不响,轻轻停下脚步,突然猿猴似地舒展右臂,只一抱,便猛力紧箍住她的腰身,再一转脸,两片嘴唇立刻胶住了。
  这是一个甜得令人可怕的长吻!这是一个温柔得叫人不能忍受的长吻!不能再甜蜜了!也不能再温柔了!这个长吻,似乎比一个世纪还长久!她不仅没有一点退缩,反而热烈得几乎使我发抖。她的两条软绵绵的臂膀,长春藤似地紧缠住我,越缠越紧,几乎叫我透不过气。为了不叫她失望,我也施出全部力量来拥抱她,好像要把她压碎似地。这个时候,我们已经不是两条身子,似乎是一条火红的凝结体,在雪地里放射出维苏威火山般的热力!
  在冷冷的夜风中,在暗蓝色的星空下,在白色的雪地上,我们紧紧拥抱着,长吻着,仿佛是原始时代的人。
  死寂。
  只有夜风的声音。
  几分钟过去了,她轻轻放松我,抬起头来,对我嫣然一笑。
  还未笑毕,她的脸色忽然变了。她对我的面孔紧紧注视一下,猛然发出一声怪叫:
  “啊!妈妈!妈妈!……您是什么人?”
  她看清我是谁了。她的脸色骇白了。她高声喊起来。
  我对她做了个鬼脸,很幽默的笑着用俄文道:
  “我就是您的瓦夏!您不认得我么?”
  我一面说,一面把她抱得更紧了。
  她拼命在我怀中挣扎着,乱叫着,像一只被猎人俘获的小野兽。
  “啊,您不是瓦夏!您不是瓦夏!快放开我!快放开我!啊,妈妈!妈妈!”
  我不放开她,却半诚恳半嘻皮笑脸的道:
  “敬爱的小姐,请您好好想一想,这是您找我,不是我找您呀!您一直在后面追我、喊我,我怎忍心不理您呢?”
  “哦,妈妈!妈妈!放开我!放开我!……您不是瓦夏!您不是瓦夏!”
  她仍在我怀中挣扎着,乱叫着,异常恐怖。俄国女人遇到没有办法时,不是叫上帝,就是叫妈妈的。我垂下脸来,故意对她开玩笑道:
  “敬爱的小姐,不管我是不是瓦夏,在这样的深夜里,在这样静的街上,在这样美的雪地上,我们竟会发生这样一次巧遇,总算是天缘凑巧。在冥冥中,一定是上帝的意思,上帝的神秘力量,在促成我们的结合,是不是?”
  我知道俄国女人最信仰上帝,便发挥了这一套大道理。天知道,有生以来,我连教堂大门槛都没有踏过。
  “不是上帝的意思!不是上帝的意思!您看上帝的面子,饶饶我,放开我吧!”她一面挣扎,一面大声喊。
  “好,就算不是上帝的意思,那么,一定也是因为我长得很像瓦夏了,是不是?要不,您怎会把我当做瓦夏来拥抱呢?我既然长得很像瓦夏,您就把我当做真瓦夏,也未尝不可呀!世界上的真和假原差不多哪!”
  “不,不,您不像瓦夏!您不像瓦夏!您一点也不像……放开我吧!再不放开我,我就要骂您了!您这个人真是岂有此理。”
  这个时候,她已渐渐由昏乱转为冷静,脸色有点凛然不可犯的神气。
  我觉得这个玩笑已开得差不多了,终于放开她的身子,但仍抓住她的肩膀问道:
  “小姐,是我岂有此理?还是您岂有此理?是您先追我、喊我、亲热我、麻烦我,并不是我先麻烦您呀!”
  “那是我一时看错人,把您错当做瓦夏了。”
  “那么您就把我多‘错当’一会瓦夏,也可以呀!人生原有点像演戏,我也可以扮演瓦夏这一角色呀!”
  “但是您并不是瓦夏!”
  “我虽然不是瓦夏,但不见得不如瓦夏。瞧瞧我这双粗壮的胳膊,是不是比瓦夏拥抱得更有劲些?瞧瞧我的发烫的嘴唇,是不是比瓦夏吻得更火热些?瞧瞧我的结实的胸膛,是不是比瓦夏体贴得更舒服点?美丽的姑娘,我这个新瓦夏不会比那个旧瓦夏少给您幸福的。连鞋子穿旧了,都要换新的,更何况是朋友呢?朋友一旧,最没有意思了。您以为如何?”
  “不管您是新的旧的,我现在要回去了。您先放开手,成不成?假如我不认识您,您这样冒冒昧昧的拖住我,不害羞吗?”她的面色,现在充满严肃,几乎有点拉下脸来的样子。
  我丝毫不现出赧颜,却用很自然的腔调笑着道:
  “多奇怪啊!一个‘并不认识’我的女孩子,刚才会这样不顾一切的拼命抱住我不放,箍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把我的嘴唇几乎压碎了,究竟该谁害羞呀?”我放开手,向前摆了摆,笑着道:“得了,我不再拖您了,快回去找您的正牌瓦夏吧!我这副牌货究竟不能叫座!噢,新鞋子到底不如旧鞋子,是不是?”
  她忍不住笑了,似乎怕我卷土重来,连忙偷偷向后溜了几步,又停下来,用天真的口吻道:
  “您这个人太不老实,嘴巴子太调皮,不理您了。”
  我嘻皮笑脸的对她道:
  “天下最可怕的莫过于老实。一个人不妨杀人,却千万不要老实。试想想在下如果老实,适才焉能蒙小姐厚爱乎?”
  “好,好,又来这一套了!对不起,我要回去了!再会!”
  现在,她似乎也渐渐看出我是怎样的人了,先前的恐怖大半消失,但似乎还怕我纠缠,因此,理了理弄乱了的发鬈,掉转身子,想走了。
  我走过去,收束了嘻皮笑脸的态度,用严肃而诚恳的口吻对她道:
  “好,小姐,我不再和您说笑话了,让我们谈几句正经话 吧。我要严重的警告您:您这样回去,脚非冻坏不可,您留在雪地上的时间已经太久了。”
  接着,我告诉她,我们应该找一个地方烤烤火,暖暖身子。
  “现在夜已深,人家的门户早关紧了,只有欧拉凡斯特大街拐角上有一家小咖啡店,专做夜间生意,我们可以到那里去烤烤火。”
  “我不烤火了,我要回去了,再会!”她的口气斩钉截铁,似乎丝毫不能通融。
  “您真的不烤火吗?”
  “真的不烤火了。再会!”
  我向她望了一眼,轻轻笑道:
  “我们难道就这样再会么?最低限度,我们刚才曾经扮演过最热烈动人的一幕。我们曾经按照世界上最疯狂的恋人所做的做了。我们难道就这样死板住面孔分别么?这与刚才那一幕比起来,未免太煞风景了,太不调和了。”
  “那么,您要怎样分别呢?”她微微有点恐怖的问我。
  “最低限度,我们也该握一握手,才能分别呀!”
  “握手?”她吃了一惊。
  “我这里所说的‘握手’,纯粹是指礼貌上的握手,其中再没有什么加油添酱的意思。您尽管放心!”
  “我不愿意和您握手!”她冷冷的说。
  “不是您不愿意和我握手,是您不敢和我握手!”我也冷冷的说。
  “我不敢?”她被我激动了,突然自动跑过来,气愤愤的道:
  “您说我不敢?我偏要和您握一握手再分别。来,我们握手!”
  “您真的敢跟我握手?”我故意装成蔑视她的样子。
  这回她真是忍不住了。她忽然抓起我的手,拼命握了一握,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她一面握,一面道:
  “您看我敢不敢!您看我敢不敢!”
  等她握完了,我旋即把她的手放下来,温柔的微笑道:
  “您到底是和我握手了。”
  她怔了怔,陡然悟解我的意思,不禁有点生气了:“您这个人太可恶了!”
  “您何必生气呢!我不过为了要证明:我刚才的话,是极老实的话。我和您握手,纯粹为了礼貌,此外再没有什么其他意思。现在,我把您的手放开了,您总可以相信我刚才的话了吧!我们虽然才认识了十几分钟,但我极不愿意您将来把我当做骗子来回忆的。……好,再会!”
  她愣了一愣,豁然深一层了悟我的意思,登时转怒为笑,向我望了一望。这一望倒确实含有一点尊敬的成分。
  “好,再会!”她轻轻向我摆摆手。
  “再会!祝您晚安!”我向她摆摆手。
  “再会!祝您晚安!”这几个字,实在说得温柔、动人,是从她心坎底流露出来的。
  我们分手后,走不几步,我回转头望望她,她也正回头望我。我于是又向她摆摆手,高声道:
  “再会,祝您晚安!”
  “再会,祝您晚安!”她也高声回答我。
2007-3-29 22:3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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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走不多久,我的脚冷起来,我在户外活动的时间,早超过半小时以上了。刚才因为卷入一出令人兴奋的喜剧,一紧张,就忘记脚上的寒意了。此刻,热烈的一幕已经过去,街上的朔风向我不断劈刺,打了几个寒噤后,脚底的冰冷感觉立刻强猛起来。这附近一带人家,可能已沉入梦乡,无法敲门,如果一直回家,至少还得三十几分钟,双足非冻坏不可。唯一的办法,只有上咖啡馆。最近的一爿,在欧拉凡斯特大街拐角,如跑步,三分钟就到了。不过,这样一来,我必须倒转身,走回头路,实在很不经济。情形实在迫切,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况且,那少女脚步声已渐渐消失了,她不会再听见我的足音,以为我是在追她的。  我立刻回转身子,向那小咖啡馆走去。
  它果然还没有关门,灯火辉煌,不断散出热气,老远的就对我发出诱惑。我一口气冲了过去,好像在野外演习冲锋白刃战。
  一推门,向里面张了一眼,我愣住了。
  你说我看见什么?
  那位少女正坐在东边靠墙角上喝咖啡,只有她一个人。她似乎也进来不久。
  我愣了一愣,盘算一下,终于若无其事的向里面走去。
  刚迈了几步,我似乎想起一件事,便连忙踅回来,走到柜台边。
  我交了三百卢布给老板,又咬咬他耳朵,低低叮嘱几句。
  吩咐完了,我重新向座位走去,拣了个靠东的座子,并不向那少女打招呼。这时,我用皮领子把脸裹得紧紧的,她只顾喝咖啡,一时也没有看出我是谁。
  仆欧把咖啡端来,我呷了一口,偷偷觑她,这时,她好像已开始注意我了。这正是夜半,又是除夕,客人并不多,只有靠南的几个座子上有人,此外都是空的。因为人少,每一个新进来的客人,有时容易引起别人注意。
  我的脸仍埋藏在大衣领子内,偷偷瞅着她,等她定神看着我时,我突然站起来脱大衣。接着,我故意装作无心的向她那边瞄了瞄,一等双方视线接触了,我故装吃惊的样子,向她轻轻喊道:
  “啊,您也在这儿喝咖啡?”
  她微笑着,向我点点头,只哼了一声,不答。看神情,她似乎很不愿意在这儿撞见我,更不愿我走过去和她多啰嗦。
  我装做无视她的脸上表情,很自然的走过去,一面走,一面自然的笑着向她道:
  “您受冻了吧!今天晚上天气多冷呀!”
  “是的,很冷。”她淡然回答。
  她大约以为我又来和她纠缠,所以故意摆出淡漠的神气。其实她完全误会了。
  我之和她在这里碰见,原是个偶然。碰见后,我毫无纠缠的意思。我只有一个欲望,就是:细细端详她一下。
  固然不错,我们在街上不仅碰见了,并且也抱过了,不仅抱过了,甚至也热吻过了。按理,对她的脸孔,我该相当熟悉了。其实不然。
  在街上时,因为天冷,她的土耳其式白色皮帽子、直压到眉毛下面,眼睛藏在帽檐阴影里,一条厚厚白羊毛围巾连耳朵也包起来,两颊也小半遮住了。街上的雪都冻成冰,一经行人车马,践踏得有点脏,反光也就不很亮。在远处昏晕的路灯下,暗淡的冰雪光中,我只模糊看出她的身姿婀娜,脸孔轮廓大致还好,却不全识庐山真面目。
  此刻,我决心好好端详她一番。我的座子离她太远,灯光又摇摇晃晃的,看不太清楚,只有和她在一起,坐一会,才能饱览一通。
  怀着这样目的,我才走过来和她闲扯,打算聊几句就走开。
  可是,我不细细端详她,倒也罢了,一端详,天哪!
  这是一个美艳得怎样惊人的少女!
  她的大衣、帽子、与围巾都除去了,整个形象全展现了。
  她披着金黄色长长卷发,仿佛春天太阳下一田麦浪,光闪闪的。她的眼睛是两颗蓝宝石,比印度蓝天还蓝,带梦幻色彩。她的鹅蛋脸白白的,眉毛黑黑的,鼻子高高的,没有一样,不富于雕刻的均匀、和谐,几乎就是一尊古代女神的面部浮雕。她的身材苗条而修长,像一个有训练的舞蹈家,每一波姿态,动作全表现一派温柔、协调,散溢音乐的旋律与节奏。
  她静坐在淡蓝色灯光下,又天真又庄重的向我凝睇,真似希腊古磁皿上的一幅画像。
  我被她的瑰丽迷住了。它完全超出我的预料。在街头拥抱她时,我最多不过以为她只是一个“略具姿色”的少女而已。
  是这样一个佳人,我先前竟已亲过芳泽,和她很温存了一阵子,这该是我怎样大的幸运!
  是这样一个美女,我虽已亲过芳泽,转瞬间却又失去了,并且是永远失去了,这又是我怎样大的不幸!
  这样一想,对那位看不见碰不着的瓦夏,我不禁嫉妒起来。 我暗想,他是怎样一个鬼!居然得到这样一个美人!他既得到她,就该守着她呀,为什么又偶然迷失她,叫她把我张冠李戴,误认作是他,演了刚才那样销魂的一幕。
  很快的,我打定主意。
  我一眼看出来,她脸上的“霜气”与庄重,是故意装出来的,绝不是她的本来面目。她的原貌,我刚才早领教过了。
  我故装若无其事,很轻松的向她道:
  “我绝没有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您,这真是太巧了。我本打算回家的,走了一节路,脚冻得要命,附近又没有地方取暖,我只好暂时到这里来暖一暖,没想到会遇见您。”说了上面一段话,见她脸上“霜气”仍重,我便又轻松的加了几句:“我虽然说这些话,来解释我们在这里的巧遇,但您一定不相信。您一定以为我是故意来找您麻烦的,是不是?要是这样,那我实在太抱歉了。刚才在街上,您固然认错了我,但我实在也有点认错了您,所以才发生那样一件很鲁莽很不礼貌的事。实在太对不住您了。希望您别生气,多多原谅我。好,再见。”
  我大大方方的说完话,便向她鞠了一躬,打算告退。
  她听见我这样一说,倒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了,微微红脸道:
  “先生,您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请您坐下吧!”
  我装出谦让的样子,很客套了几句,但不待她二次催促,就在她对面坐定了。我不断偷偷端详她,她实在长得太美了。
  当我看她时,她也不断偷偷看我。我的外形本来就不算太坏。我有魁梧结实的身子,端正的脸轮廓,明亮的眼睛,整洁雅致的衣服。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真使一个有灵魂的女人对你获得“印象”的,却是另外一些因素,这些,刚才在大街上,显然已给了她一些“印象”了。从她分手后频频回顾这件小事,不难看出这些“印象”在她身上的象征性的反应。
  一坐下,相互一客气,一板起面孔,双方倒似乎有点枯窘,无话可谈了。
  好容易我才打破僵局。我微笑道:
  “人与人的相遇,多么偶然。我们中国人形容新朋友相识,有一句俗话,叫做‘萍水相逢’,意思是:人与人的相遇,像水面上的浮萍邂逅一样。我觉得这形容还不够。人与人的相遇,简直像两颗流星在天空邂逅一样。您以为如何?”
  她笑了。还没笑完,她似乎想起一件事,忽然问我道:
  “先生,您是中国人 ?”
  我点点头。
  她怔了怔,想了一下,豁然大悟。
  “哦!我想起来了,您住在拉吉勒收容所,和马占山将军一道来的,是不是?”
  我又点点头。
  她登时对我发生兴趣,态度大大改变。
  本来,我们这一群人由东北初来时,本地人全当做抗日民族英雄看待,颇为崇拜。西洋人对勇敢的好男儿总是崇拜的。少女对我发生兴趣,并不是偶然的。
  我索性跑回去,把一杯咖啡端过来,和她坐在一起。
  我笑起来。
  她问我为什么笑?
  我说:
  “我们相识几乎有一点钟了,甚至做了最亲热的表示了,但我们相互的姓名还不知道呢!您说好笑不好笑?”
  她不仅笑了,脸也红了。她似乎还有点怕提刚才街上的事。
  我们交换了姓名。她叫奥蕾利亚,在一个女子中学教文学,家里只有一位母亲。我告诉她,我姓林,是马占山的上校高级参谋。
  在西洋人眼中,上校是高军阶,她在态度上显然又有了点改变:对我简直有点肃然起敬了。
  “您这样年轻,就当了上校,真是——天才!我们这里的上校,胸前差不多都有一蓬白胡须呢!”她笑着说。
  “我们那里,像我这样的‘天才’,满街到处都是,那是一个奇异的国家。”
  她抿着嘴笑了。
  “您大约很讨厌军人吧?军人常与您所欢喜的文学相反。不过,我也是个欢喜文学的人。”
  “您爱文学?”她眼睛睁得大大的。
  “是的,我爱文学,特别是旧俄文学。”
  “您的俄文说得真好,几乎和俄国人没有分别。”她带点夸赞的神气。
  “我因为在哈尔滨住了许久,学过俄文,又欢喜看俄文小说,才能勉强说两句。我一定说得很坏,您别笑话我。”
  “您太客气了!您的俄文确实说得不坏。”
  “在旧俄文学里,您是不是最爱屠格涅夫?”
  “何以见得?”
  “年轻的女孩子们,总爱把屠格涅夫的小说藏在口袋里。他的作品大多写年轻人的故事。”
  “不,我欢喜杜斯妥也夫斯基。”
  “为什么?”
  “因为他的作品里创造了一些并不伟大的人物。”她加了一句:“您以为伟大人物对于人类是必要的么?”
  “正相反。”
  她好奇地瞅望我。
  我向她解释:
  “如果世界上全是伟大人物,人类非毁灭不可!”
  “您又在说笑话了。”
  “一点不是笑话。”
  “为什么?”
  “我现在问你:耶稣算不算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
  “当然是。”
  “如果个个人都是耶稣,人类非灭亡不可!”
  “什么理由?”
  “你不知道,耶稣是一辈子独身,没有结婚吗?如果个个人学耶稣,人类岂不绝种?”
  她忍不住笑了。
  她看看表,站起来。
  “我该走了,不早了。”
  我告诉她,她的帐我已付了。
  她先是不答应,继而不相信:
  “您什么时候付的?您一直没有离开桌子呀!”我低声向她说了个笑话:
  “我一个人可以变成双体人:一个在这里陪您谈话,另一个却偷偷去付帐。”
  她又笑了。但还是不相信。
  到了柜台边,见我果然付过帐,她弄得有点莫名其妙。西洋人上馆子,大多各付各的,就是由一个人会帐,也是当友人面前算清,像中国人一进门,就偷偷摸摸付款,唯恐友人看见,这种巧妙手法,外国人绝想不到。
  “今天真得谢谢您,您太破费了。”
  她告诉我, 她们学校教职员发蓝色咖啡券,用来喝咖啡,只合六七毛钱一杯。我们外国人以现款付帐,则合五六十个卢布,相差八九十倍,未免太不合算了。她一壁说,一壁很抱歉似的。
  本来,俄国一些商店对外来旅客,一直带着敲竹杠性质,好吸收美金现款。今天奥蕾利亚的帐,我本无代付必要,但为了显示友谊,我终于这样做了。
  出了大门,我一定要送她回去。这样深的夜,让她独自回家,我实在不放心。
  她无论如何不肯,说我如果送她,必耽误我自己路程。
  我说:我的路程没有什么,我是个男人,走路是很方便的;她是女孩子,情形不同了。
  “不管您怎么说,我送您是送定了。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义务。如果不能完成责任、义务,将有背于我的军人身分。”
  她见我词严义正,无话可辩,不开口了。
  我们默默走了一截路,我轻轻问她:
  “您冷不冷?”
  她说:微微有点冷,因为夜太深了。
  “您呢?”
  “我不但不冷,还热得怪不舒服。”
  她怀疑的望了望我。
  我低低向她解释:
  “和您在一起,我觉得,这个北极严冬似乎变成印度夏季,一切很热。连北风与冰雪也是热火火的。”
  她似乎有点感动,轻轻道:
  “您真会说话呀!我很少遇见过这样会说话的人。”
  “您知道,我今天为付么这样会说话?”
  她摇摇头。
  “您或许不信。平常朋友们没有不笑我口才笨拙,都说我是猫头鹰,今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舌头好像被上帝改造一遍:猫头鹰仿佛暂时变成夜莺。这个,我应该感谢您。”
  我叹了口气。
  她陷入沉思中。
  我们转过几条街,终于在班白吉尔考斯街的一条巷子口停住了。
  “将来还有再见的机会么?”我有点伤感。
  “也许有吧!”她沉思着。
  “在街上再见面的时候,如果向您打招呼,您会不会理我呢 ?”
  “我想我还不至于这样不近人情吧!”她轻轻笑着。
  “那么,明天下午四点,我到您学校来参观,好不好?”她踌躇着。
  “您大约不愿意再看见我了,是不是?”
  她不再踌躇,肯定的道:
  “明天下午四点,您在学校门口等我。再会,您快点回去吧!”
  “再会!祝您夜安。”
  我走不几步,又停下来。
  这时,黑暗中响起敲门的声音,女孩子在喊着:“妈妈!妈妈!”
  门开了,灯光中现出一个高高的白发老妇。
  少女鱼一样的溜进门。快入门时,她伸出一只右手,摆动了一下,意思是要我走开些,别让她的母亲看见。
  我悄悄在黑暗中走开了。我再回头时,少女与老妇都没有了。只有关门的声音,很响。
  归途上,我又回咖啡馆坐了一会。返收容所时,已逾两点。
  我一夜没有阖眼。
2007-3-29 22:3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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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第二天是元旦,街上人多。我穿过一簇簇人丛,跑到奥蕾利亚那个 T 中学门口,在门外等她,这时才下午三点半左右。
  我是激动、兴奋,好像就要迈往一片新的土地。每一个路人由我经过时,我都向他(她)们抛出喜悦的眼色,似乎说:“朋友们,我是一只金黄色蜜蜂,酿制了过多的蜜,请你们来分享吧!”
  T 中学附近是一家摄影店,玻璃窗中,陈列一些美丽的画片与摄影名作。有一幅居然是珂罗版的珂根名画“泰什蒂岛的女子”。画中显出明蓝的天,杂乱的丛草,摇着翠绿色叶子的棕榈树,树身是棕黄色,树下面,坐着一个金棕色的裸体女子,是泰什蒂岛土人。这是一幅原始风土画,画面闪射极刺激的蛮艳。珂根是后期印象派大师。他把一生心血都浇灌在泰什蒂。为了追求单纯的原始境界,他与此岛土人打成一片,娶土女为妻。他憎厌巴黎大都市的堕落文明,宁生活于未开化的土人群。
  看了这幅画,生命里的偶然成分,不禁使我震颤起来,一个人的生命的消耗方式,纯粹是一种偶然。词根是偶然到达泰什蒂岛,竟必然爱上它,更必然把自己的艺术生命消耗于它。
  冰天雪地之夜,我从歌剧院归来,狭路相逢,与奥蕾利亚邂逅,又何尝不是偶然?谁又知道:这个偶然将来会产生怎样的必然结局?
  我一面想,一面看表,已经四点廿分了。
  “咦, 她怎么还不出来呢 ?”
  “她该不会骗我吧?”
  我继续等下去。
  一直等到五点左右。
  我忍不住了,跑去问学校门房:奥蕾利亚小姐在不在?
  那鼻子通红的俄国老头子瞪瞪我,说她今天一下午都没有来。他一行说,一行好奇的瞅着我。
  老头子的话,似一盆冷水,把我从大梦中泼醒。
  按理呢,我认识她还不到一天,原不能对她有所苛求,更不配严厉责备她。我唯一不痛快的是:她不该失信。
  她既然答应我,今天在校门口会面,就不该叫我白等了半天。
  男性自尊心使我不能不有点气愤,但我又不以为她是在骗我。第一、她没有骗我的必要,她要是不满意我,尽可以在敷衍一番之后,再摆脱我;第二、昨天她答应我时,态度极诚恳,不像要骗我或拿我开玩笑的样子;第三,昨夜无论在态度上、说话上、行动上,她都不像太讨厌我。特别是,她走出咖啡馆,向我望了一眼,以及走进家门后,向我摆摆手,更蕴藏了一些情感成份。
  可是,她为什么害我白等这半天呢?
  难道临时有什么事吗?
  如果有什么事,她应该在门房留一句话啊!
  我左思右想,总想不通这个道理。
  终于,我自安自慰,世界上的事原很偶然,我和她偶然相遇,又偶然相别,甚至此后在大街上相遇,谁也不会再认识谁,也是可能的,我又何必为这些事烦恼呢?
  这样一想,我满肚皮的不快,都消失了。
  不过,自尊心受伤害,并不是完全可以立刻忘记的。这一天,我回到家里,依然有点隐隐的不舒服,随着胡思乱想,它逐渐愈来愈厉害。
  一夜里,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我越想越气,愈想愈懊恼恼。一个人的感情,真是奇怪。理智上,我对自己不只说了一千遍,不该生她气,也不配生她气,但感情却始终沉不下来。男性自尊心要求报复。
  “是的,我必须向她报复!”
  我不断重复这几句话。
  决定向她报复后,情绪倒安定下来。
  翌日,一个响晴天,阳光闪烁,下午四点欠十分,我又到了T 中学门口,决定进去找她。会见她以后,我决定只说下面一段话:
  “尊敬的奥蕾利亚小姐,昨天下午四点钟,我遵照您的约,到这里来了,我一直等到五点多钟,却始终没有看见大驾。后来听门房说:您昨天整个下午都没有来。您真是一个守信用的女子。我今天来,特别向您这一点致敬!再会!”
  说完上面这段话,我将望也不望她一眼就回转头,拂袖而去。
  我一定要这样做,并且做得极冷酷。
  不知不觉,已走到 T 中学门口。
  正想去门房那里通报,一个人突然在我后面打招呼。
  我回头看了一眼,不禁怔住了。
  正是奥蕾利亚!
  她满面红扑扑的笑容,走近我。还不待我开口,她就表示极度抱歉:
  “昨天真太对不住您,叫您空等了。这件事,发生得太凑巧了,说起来,或许您不会相信。昨儿因为是元旦,下午三点,学校当局临时派我做代表,出席本市一个很重要的妇女会议。我没法推辞,就留一个条子说明情形,交给门房,告诉他:如果有人来找我,就把条子给他看。谁知门房弄错了。他见您是中国人,就没有给您看条子。他总以为我的朋友都应该是俄国人。今天我知道这件事,觉得太——太对不起您!您——您不会生我的气吧!”
  说到这里,她温柔的溜我一眼,面孔微赧,显出真诚的歉意。
  真奇怪,我一整夜的预定计划,竟崩雪似地,完全崩溃了。
  她说话的语气,是那样诚挚,不由得我不信。
  另外一个理由,这或许是主要理由),使我不得不面临崩雪的是:她的仪表委实太动人了。前晚在咖啡馆所看见的她,风度固然叫人折服,可此刻的她,却更令人赏心悦目。她整个丰采,在灯光下面,还有点朦胧,在白昼的晴光中,却像黎明的太阳,光芒四射,一片灿烂。
  她穿一条法蓝绒长裙子,法蓝绒的坎肩,外罩一袭浅灰色皮大衣,头上仍戴着那顶银色土耳其皮帽子,颈上绕了一条猩红色大围巾,长长的反搭拉在发后。这一身银红灰蓝四色装束,配着她那白白的鹅蛋脸,闪电一样的蓝色大眸子,帘子似的长长黑睫毛,雕刻般的脸轮廓,银杏树型的苗条身段,——唉,我怎样形容才好呢?
  我愣了一会,终于轻轻笑着道:
  “我本来倒想生您的气,现在不生了。”
  “为什么?”她微笑着。
  “不为什么。——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低下头:“假如我按真实回答您,那倒未免有点可笑了。”
  “嗯?”她不微笑了,沉思。
  我似乎自言自语:“真怪,在如此短的时间,一个人竟会有那些怪想头。”
  她装作未听清我的话,冷静的道:
  “可我真得向您道歉。”
  “应该是我向您道歉。昨天,我没有判断您一定会留条子,主动去探询传达,反而搅起您一大阵子不安,像粗心的东风,吹皱一池宁静春水。这是客人对主人的一种不礼貌。我不该向您正式道歉么?”
  “您真会开玩笑!”
  我笑着,终于很轻松的道:
  “好,昨天的事,就用我这个‘玩笑’结束吧,不许再提一个字。不过——”我的态度忽然认真起来:“我要罚您一下。”
  “罚我什么?”
  停顿一下,我故意很谦虚的道:
  “罚您陪我参观贵校一次。”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2007-3-29 22:3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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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T 中学设备平平,与其说是参观学校,倒不如说是为了“参观”奥雷利亚本人。我乘参观的机会,东拉西扯,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谈。我不断观察她的言语动作。我发现:她招待得特别热心,凡我所提出来的问题,她都特别详细的解答;唯恐我有一丝一毫的疑团。
  参观完了,我要请她喝一杯咖啡。
  她说:今天她是主人,我是客人。得由她做主人。否则,她不去。
  她又说:她用咖啡券喝,不过几毛钱一杯。如果由我请客,那太破费了。
  我的目的,不过是找机会和她多谈谈。我请她或她请我,都没有什么大关系。我便听她。
  我们又遛到前晚的那家咖啡店。
  我提议,仍拣靠东边墙角上那两个老位置。
  她问我为什么。
  我们坐下来。
  “我的理由有三。第一,这个位置靠东边,东边是太阳升起来的地方,坐在这儿,好像是和太阳坐在一起,心头说不出的温暖光亮。实际上呢,在我眼睛里,您就是一轮太阳!第二,这个位置是在墙角落,地球上许多美丽的事,常发生在墙角落。这儿,笼罩一份荫影,好像橡树荫,容易引起人的梦想。第三,这儿是我们第一次相识的地方,在街上,我们不能算是认识,那时,我们互相还不知道名字哪!我想,以后我们不进咖啡馆则已,否则,一定要到这一家,并且,占据这个老位置,这样做,会引起一点美丽的回忆。”
  她轻轻笑起来。
  “真奇怪,您的谈吐,一点不像军人,倒像诗人哪!”她用神秘的眼色瞪瞪我。
  “一个军人难道不能兼一个诗人么?”
  “军人与诗人似乎是相反的存在。”
  “一个好军人,也是个好诗人。所谓诗人,是指那些对生命最具有深刻理解力的人。军人在火线上,几乎每一秒都在生与死之间徘徊,对于生命他天然的具有深刻理解力。”
  “不过,一般军人并不如此。”
  “不是他们不能如此,是不愿如此。古往今来,愿意兼任诗人的,只有两个人。”
  “哪两个?”
  “一个是拿破仑,一个是我。拿破仑一生太走运,太有办法了,所以非兼为诗人不可。我呢,一生太不走运,太没办法了,所以也非兼做诗人不可。”
  仆欧把咖啡茶点拿来了。
  我喝了口咖啡,抬起头望着她。
  “前天晚上,和您分手以后,您知道我做了些什么?”
  她摇摇头。
  “我又跑回来,独坐了一个钟头。”
  “为了喝咖啡?”
  “不,为想。”
  “想?”
  “想!”
  她沉默了好一会,低低问:
  “想什么?”
  “想明年此日,我会不会坐在中国南方或北方的一座古老瓦屋的窗下喝茶,想今年此日和您相遇?以及您这件浅灰色皮大衣上的一颗灰色大钮扣?想您会不会坐在托木斯克一家咖啡馆里喝咖啡,在想我这件黑大衣上的一粒黑色大钮扣?”
  她又默了一会,低低问:
  “不能少想点?”
  我摇摇头。
  “我们看见牛马被农人鞭打得很可怜,会发生一个疑问: 它们不能离开主人,逃往荒野里去么?它们偏偏就不能逃。人其实和皮鞭下的牛马没有多大分别。”
  她沉思起来。
  她终于叹了口气。
  “您的话似乎过火了。人生并不都是可怕的。”
  我摇摇头。
  “一点也不过火。别人的经历我不敢说。按我自己的经历,人生确是可怕的。”
  “为什么?”
  “我不愿说理由。我只想谈一个事实。”
  她的眸子掠过我。
  我庄重的道:
  “奥雷利亚小姐,坦白告诉您吧:在我一生中,我只遇见一件不可怕的事。”
  “什么事?”
  “我们的相遇。”
  她沉默。好一会,才轻轻道:
  “林先生,您把人生看得太严重了。”
  “您以为把人生看得不严重,可能么?”
  “可能。”
  “现在我向您作一个并不严重的请求:明晚我请您到小歌剧院看《茶花女》,好不好?”
  “这——”
  她踌躇起来。
  我大笑。
  “好,我刚才的话,您总可以相信了吧?”
  她微笑着,毅然道 :
  “我,我也可以应您的邀请的。只是,我们刚认识不久,我觉得不该太冒昧……”
  我微笑起来。
  “您这样说法,还是把人生看得太严重了。”我笑着道:“您还有点不坦白。”
  “不坦白?”
  “您刚才所说的,并不是您本心话。您其实想说:‘先生,请您别再纠缠我吧!’”
  她脸孔登时红起来,垂下美丽的头,低低的,诚恳的道:
  “林先生,您误会了。我丝毫没有这种意思。我,我很愿意陪您看《茶花女》。”
  “那么,这就说定了,明晚我在歌剧院门口等您。”
2007-3-29 22:3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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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翌日晚上,奥蕾利亚打扮得一身新。我第一眼就看出来,她完全是为我打扮的。
  《茶花女》歌剧,除夕我已看过了,但托木斯克歌剧院,只此一家,除了它,再没有地方欣赏古典歌剧了。
  歌剧与小仲马的《茶花女》小说及剧本略有出入,但原来的故事太哀感惋艳,不管怎样修改,还是动人。制谱者是歌剧大宗师凡尔第,音乐像满含蔷薇花香的春风,充满了种说不出的魔力。
  茶花女与阿弗锐分别后,相思缠绵,唱起《梦里情人》。这支歌曲,是西洋歌剧名歌之一。
  茶花女幽美的唱着:
  ……
  侬心坚似铁,
  何能动吾情!
  奇者个郎语,
  竟尔镌侬心。
  环座皆俗物,
  宁勿令人憎!
  吁喔乎,
  章台走马王孙多,
  风尘知己君一人!
  
  我转脸望了望奥蕾利亚,像星星望星星。
  她也回望我,像绿水莲花望莲花。
  随剧情发展,悲剧味一点点加重。关于茶花女的故事,我相信你背得比我还熟,我不重述了。
  当茶花女缠绵病榻,濒死之际,她唱了“再会啊,光明的前途!”
  吁嗟乎,
  筑予蔷薇之宫兮,
  惜其藩已消。
  备予光明之前途兮,
  嗟无福以逍遥!
  ……
  失恋兮,
  情天有幸而能重补兮。
  予神已疲兮,
  何来灵芝以续命?
  ……
  差彼游子兮,
  慰抚来何其晚?
  黄土一抔兮,
  恨红颜之命薄。
  ……
  这首短歌凄艳极了,听这样哀婉的音乐,再看看病榻上茶花女的憔悴孤零的姿影,不少观众落泪了。
  奥雷利亚轻轻啜泣。
  我不由己的握住她的手。
  她抬起泪水盈盈的眼睛,瞄了我一眼。
  她没有撤回手。
  看完戏,又回到那爿咖啡馆,依旧是东边靠墙角的老位置。
  已是夜十时半左右,客人不多。四壁蓝色灯光显得分外静谧、柔和,像春末的凋残花朵。
  有好一会,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我看看她的脸色沉静、严肃,眼圈子还有点红。
  我微微笑着。在戏院里时,我就这样微笑着。
  喝完半杯热咖啡,她透出一点生气,带着庄重的神气道:
  “我真不懂,看完这样一出悲剧后,您还有勇气这样笑。”
  “您以为非流泪不可么?”
  “当然要流泪。”
  “鳄鱼最善于流泪,它要吃人以前,总要先流一次眼泪。”“鳄鱼和茶花女有什么关系?”
  “我所说的鳄鱼, 不一定指水边的鳄鱼, 就在今天的歌剧院!甚至在我们旁边座位上,可能也有鳄鱼!”
  “……”
  我投了一块糖果到嘴里。
  “无论在巴黎或纽约的大剧院里,都有很多鳄鱼在看《茶花女》、或《蝴蝶夫人》、或《浮士德》。他们不仅流泪,并且还哭。不过,这流泪痛哭和台上所演的歌剧一样,演完就算。这以后,鳄鱼还是干本行,把别的动物或小孩子当粮食,吞吃到肚子里。他一面这样做,一面就流泪,因此,人们便给他一个称号:‘慈善家’。”
  她笑起来。
  “您真会说笑话。”她镇静的道:“您这些话,并不是看完悲剧以后必须笑的理由。”
  “一定要我说理由?”
  我喝了口咖啡,庄重的道:
  “我的理由很多,现在只告诉您一个:《茶花女》歌剧演得并不好。”
  她不开口,等待我继续说。
  “歌剧的‘歌’的部分,音乐的部分,或许是成功了。我们的听觉感官,确实沉迷在一片魅人的音乐大流体中。但‘剧’的部分或许失败了。我们的视觉感官相当难堪,与听觉感官并不完全协调。”
  “为什么?”
  “您听不出来,茶花女临死之际,唱了一支歌,叫做‘再会啊,光明的前途!’实在唱得不错;可是,一个濒死的病人,一个肺病第三期,奄奄一息的病人,哪有那样充沛饱满的精力,唱那样一支歌?这不是完全不符实际么?”
  她点点头。
  “严格说来,歌剧是不能成立的,如果顾到‘歌’,‘剧’可能要失败;如果顾到‘剧’,‘歌’可能就要失败。”
  她点点头。
  我继续道:
  “更严格说来,悲剧也不能成立。有‘悲’,就没有‘剧’,有‘剧’,就没有‘悲’。”
  “您这几句话,我倒不明白。”
  “真正的悲剧,只能读剧本,不能在台上演。”
  “为什么?”
  “如果要演出,非发生人命案子不可。”
  “您又在说笑话了。”
  “不,我绝没有说笑话。像茶花女这种悲剧,如果我是女人,我扮演茶花女时,只有在一种情形下,我才愿意上演。”
  “在什么情形下?”
  “当我想自杀的时候。,,
  “自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
  “是的,只有决心自杀的时候,我才愿扮演茶花女。”我笑着。
  “您的话真怪。”她也笑着说。
  “一点也不怪。一个真正的绝顶好演员扮演茶花女,演到茶花女临终一场,她非死不可。如果不死,就证明她演得不真。所以,我常常想,自有《茶花女》这个剧本以来,所有演过茶花女的女演员,都算不得好演员。至于在茶花女临死之际,还要用元气十足的嗓子大唱‘再会吧,光明的前途!’的事,简直是和剧本开玩笑。因此,我觉得,这不但不是悲剧,简直就是喜剧。所以,我非笑不可。”
  “您的见解倒值得玩味!”她轻轻说。
  “从前美国好莱坞有一部电影,叫做《最后的命运》,男主角是一个白俄流浪者。这部片子有一个紧张的场面,就是:男主角在受到一个意外大刺激时,他昏绝过去了。这个白俄流浪者演到这一场时,他真的昏绝过去,从此再没有醒过来。他死了!”我停了停,沉思道:“在世界电影发展史上,我们如果要选一个最伟大的男明星,只有这个白俄流浪者才有资格当选。像什么考尔门、卓别麟、克拉克盖勃尔等等,还差得太远。”
  “照您这么说,演戏不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自然很危险,所以,一个人最好不要演戏。”她向我轻轻瞪了一眼。
  “您相信不相信,我是一个会演戏的人 ?”
  “您不仅会演戏,而且一天到晚在演戏!”她带点讽刺的微笑了。
  “您已经看出来,我现在对您也是演戏?”
  “有点像。又有点不像。”
  “要不要我替您这两句话注解?”
  “注解?”
  “您说‘有点像’,是指我正在向您演戏。‘又有点不像’,是指您没有意思陪我演戏?”
  她脸孔有点红,垂下头来。
  我从咖啡座子下伸过右手,暗暗紧握住她的一只手,低低抱歉道:
  “真抱歉,我怕我说得有点过火了。您心中大约这样想:‘先生,您太爱耍心机了,我有点怕,我现在的处境真难,理您固然不好,不理您似乎也不好。’”
  她红着脸微笑,一直让我紧握住她的手。
  我笑着道:
  “您应该小小高兴。我所用在您身上的心机,只不过为了完成一个希望。”
  “什么希望?”
  “希望您能生活得幸福点、美丽点。”
  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一点,双眼箭镞样注视她。她脸上显出激动的样子。
  我撒开她的手,站起来,轻松的笑着道:
  “好,时间不早了,今天我们的戏算是演完了。我如果一直用这种稳健的态度,像用时速三十英里驾驶一辆福特汽车,向您演戏,您不会害怕吧 ?”
  她忍不住笑了。
  “奥雷利亚小姐,您是不是觉得很有意思?我们不过仅仅认识了三天,就谈了这么多问题。上自天文,下至地理,大事小事,人生与恋爱,艺术与哲学,无不谈到。我们从茶花女谈到鳄鱼,从哭谈到笑,从自杀谈到演戏。……世界上任何一对相识才三天的男女,我不相信会谈这么许多问题。我们谈得像三十年老朋友一样,多有意思!”
  她不开口,只是笑。
  这一晚的咖啡帐,是她付的。
  不管她的反对,我一直送她回家。临分手时,我告诉她,明天是星期日,下午两点,我直接去看她,拜访她的母亲。
  “我知道您对我这个请求是不高兴的。但我还是请求了,并且代您批准了。放心吧:我所演的戏,一直是稳健的。我绝不会用时速七十英里开福特汽车!”
2007-3-29 22:4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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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当真准时叩奥雷利亚的大门,带了一个大纸包。
  门开了,一位高而胖的白发妇人出现在我面前,约五十多岁。我一眼就猜出,她正是我女朋友的母亲。
  老妇人大约已听到女儿说起我,满面堆笑,和蔼的道:
  “是林先生吗?请进来坐吧!她还在楼上,我去叫她下来。”才入客室,一阵匆促的楼梯声响起来,奥蕾利亚黑蝴蝶似地翩翩飞下来。
  她的鹅蛋形的脸上新敷一层薄薄脂粉,流露出新鲜的光彩。她金黄色的发卷似乎刚膏沐过不久,梳扮得整洁而瑰丽。她系一袭墨黑的百折长裙,上穿黑色长袖绒线衫,敞着紫红色绒衬衫领口。这一身黑色装束,我发现先前所没有窥见的至美:一种庄重的美!真是高贵娴雅,仪态万方。
  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把手上大纸包交给她。
  “按照我们东方人习惯,或者说是中国人习惯,一个人新认识一个朋友,第一次到她家里作客,他必须带点礼物,才算合乎礼貌。因此,今天我给您的母亲带来一点东西。照你们西方人习惯,这或许不很合适。但我,希望暂且按我们东方人规矩,这样,才可以很愉快很自由的在这里做客。”
  这套外交词令背完后,老妇人忍不住笑起来,她摆动着高而胖的身躯,慈母似地,抓住我的臂膀,摇了摇道:
  “常听人说,中国人是一个最客气最讲究礼节的民族,所有中国人都是‘客气专家’,今天果然得到证明。林先生的馈赠,我们本不能接受,您既然一定希望我们暂时遵守东方人的习惯,只好遵命。不过,下一次来时,请千万不要再运用这种‘东方习惯’了。”
  老妇人说完,我们都笑起来。
  谈话从笑声中开始,愉快而活泼。
  这时,五年计划才开始,当地人民生活很不宽裕,日常食品相当困苦。比较好的食物都以高价卖给外来旅行者,换取美金,本地人不容易享受到。明白了此中甘苦,我特别选购一些较精致的食品,像牛油、腊肠、火腿、罐头、沙丁鱼、巧克力糖等类。不用说,她们很久没有吃到这些好东西了。因此,老妇人打开大纸包,发现这么多美味后,尽管由于礼貌、教养,不得不强压住心头欢喜,脸上仍无意中稍稍流露一点。奥蕾利亚倒没有表示什么,她只是不断偷看我,似乎带着什么心事。
  尽管我厌恶市侩作风,但社会经验告诉我:欲争取女儿的好感,须先争取妈妈的好感,否则,她会像一座大风车,屹立在你和她之间,不断播送强大冷风。我没有愚公的条件,也不想扮老愚公,因此,不得不暂时皈依唯物论,它的比橡木更坚实的论点是:对付老太太们,五磅火腿比一个月的请安问候还要有效。现在,我从她的神色上,发现这种论点的可厌性与可爱性。
  老妇人从头到脚打量我一下,笑着道:
  “林先生,您的身体真魁梧,简直就像俄国军人一样。我从未见过像您这样结实的东方人。”
  奥蕾利亚告诉她:我是和中国抗日名将马占山一道来的,我们过去在东北和日本军队作战很久,英勇善战。我更是一员勇将,立下了不少战功。
  马将军一行人抵达托木斯克的事,她早就听说过了,此刻能亲眼看到一个中国军人,颇感荣幸。知道我是上校时,对我更殷勤了。
  “这样年轻就当上校,真了不起!”看她那副神气,如果她是军人,几乎要举手向我致敬了。
  很快的,她到厨房去给我煮咖啡。
  我对奥蕾利亚笑道:
  “谢谢您!您为我在您母亲那里,已做了一个最好的广告员所能做的了。”
  她不开口,只是咕咕笑。
  这一天,我在她家里玩得很尽兴。我并不傻,明显的看出来,她的母亲对我颇具好感。她认为我是一个受过优良教育的上流绅士兼军官。
  离开了奥蕾利亚的家,这一晚,我兴奋得失了眠。
  我开始郑重考虑摆在我面前的问题。
  假如我和奥蕾利亚真是演戏呢,演到现在这个局面,大可告一段落。
  假如并不是演戏,那么,我们这种关系继续发展下去,将会产生怎样的结果?我们的关系,又有什么可能的前途?
  我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子对我具有好感,只要善自运用这份好感,细水长流,迟早我会赢得她的全部感情。不过,赢到又怎么样 ?
  我的心情有点矛盾。理智上,我极愿这份奇遇赶快终止,双方都不会感到什么不愉快,最多只有点快快而已。而这点“快快”感,就可以防止这出戏弄假成真。
  可是,感情上,我总狠不下心。
  我没法摆脱这个女孩子的魔力,只要一天我还在托木斯克,只要一天她不明白表示讨厌我,我就无法永远离开她。
  人真是个可怜的动物,除非能把自己训练成一块石头,否则,就无法不做感情的俘虏。
  我的处境是可怕的寂寞、苦恼。虽有近两万同伴,但没有一个可以多谈谈的朋友,更说不上有一个真正了解我的知己。我,一个失去祖国的亡命徒,七八岁就离乡背井。二十多年来,一颗心一直滚动在荆棘丛中,被刺得血淋淋的。几乎从没有一个亲人的手指抚摸过它,更没有过一个少女的嘴唇吻过它。我太需要友谊了,特别是一个少女的温情。
  “未来”是一个渺茫的字,我能知道明天、后天,却无法预测明年、后年,或十年后。我们在东北的抗战失败了,中国自己正陷入水深火热,哪有余力帮助韩国光复?整个民族前景茫茫,个人还有什么永恒的幸福未来?可是,这并不妨碍我追求较短暂的幸福火光。一个人不能想得太远,他只能生活在赤裸裸的现实中。当现实的杜鹃花开遍春天原野时,我们就该沉醉于它的色香中。
  奥蕾利亚正是这样一朵杜鹃花。
  “我绝不能放弃奥蕾利亚的友谊!”
  这个思想,是我一夜失眠的结论。
  这以后两个多星期,我尽量利用各种机会与她会面,在她家里,在学校里,咖啡馆里。平均每两天见一次。不过,我虽尽可能增加接触机会,却也尽可能显得轻松,自然,不使她感到我是在纠缠她。
  我读过《红与黑》,对史丹达尔这位大师的艺术,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我不太赞成主角于连那种恋爱风格。可社会上不少恋爱场合,于连那种风格是一种现实的存在。不管你欢喜不欢喜,男的或女的,有时确实表现这种风格。若干年前,我在中国认识过几个女人,她们就想用这种风格征服我,我不得不逃走了。目前,由于我现实境遇处于绝对劣势,又想速战速决,早点获得她的全部情感,有时候,只得自认有点卑劣的,多多少少,玩弄了于连那一套,为了我还有一个潜在对手瓦希利。天知道,到此刻止,我还未见过他呢!
  我觉得,一个善于驾驭马的好骑手,会用各种巧妙方法拘束它,使它俯贴、驯顺、就范,却又丝毫不叫它感觉是在束缚它。直到最后,马心甘情愿,接受他的约束。
  女人有时就有点像马,一个男子想做一个好情人,先得学习做一个好骑子。
  不过,这一切只是爱情插曲,却不应该是主旋律。
  奥蕾利亚的确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她有许多女孩子的长 处,却没有她们的短处。她最叫我欢喜的地方,不一定是她的美丽,倒是她的智慧、她的情愫。
  有些地方,她像中世纪西班牙修道院女尼,纯洁、幽静。她欢喜静静的坐在你身边,静静的听你讲,温柔得像小波斯猫。
  有些地方,她又像古代希腊哲学家,敏感的观察一切,捕捉一切,然后,——提出疑问,再加以解答。当我谈到一些哲学问题时,她的理解力是惊人的。没有一句我说的话,不被她咀嚼得透底。
  她学文学,主要性格是倾向文学。简单说来,她是一个爱美者、欣赏者,凡艺术范围里的瑰丽形象,她能欣赏、玩味。
  她的形体美给予我的吸引力是暂时的,她的智慧与情愫对我的吸引力却是长期的。
  托木斯克的当地环境,我很了然。在这种空间,竟会产生这样一颗与土壤风物不大协调的灵魂,一朵精致的奇花,我自然渐渐发生好奇心。
  有一天,她母亲不在,我上她家玩,对客室四壁上的一些波兰风景相片看了一遍,又望了望波兰大文豪显克微支的照片,以及一个穿波兰国防军制服的中年军官的肖像,(她告诉我,这是她的亡父,)我忽然转过头问她:
  “奥蕾利亚小姐,请原谅我提出一个冒昧问题。我猜您不是俄国人。”
  “您以为我是哪一国人?”她笑着问。
  “您是波兰人。”
  “何以见得?”
  “我的理由很多。为了搜集这些理由,我很下了一番功夫。现在,这张肖像终于为我揭开谜底。您是不是波兰人?”她点点头,神色微微有点惨然。
  “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怕您误会。”
  “什么误会?”
  “波兰民族一向被别人轻视。”
  “人们有什么理由轻视波兰民族?它现在不是一个独立自由的国家?”
  “可是,波兰过去曾经三次被瓜分,有一个很久的时期,她一直是别人的奴隶。”
  “说来您或许不信,在世界各国女人里,我最敬佩的倒是波兰女人,这个,我绝不是当面恭维您。”
  “为什么?”她笑着问。
  “因为近一百年中波兰出了一个最伟大的女人。”
  “谁?”
  “玛丽居里。”
  她脸上射出虔敬的光辉。有好一会,她才轻轻叹了口气。
  “居里夫人的确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子。”被一股说不出的感情所激动,我昂奋的道:
  “居里夫人不仅是不寻常,简直是不可形容的伟大、崇高。不仅在近代女性里,就是在男性中,我也很少看到这样伟大崇高的灵魂。也许因为她是波兰人吧,法国政府故意给她种种冷落、贬抑,但是,只要地球上还有人类的话,居里夫人的伟大将与山河同存。”
  我告诉她,为什么我特别崇拜居里夫人:
  “大科学家爱因斯坦曾经说过这么两句话。他说:‘在所有名人当中,玛丽居里是唯一没有给声誉所毁的人。’……这两句话虽然很简单,却能一针见血的道出居里夫人的伟大人格。试想想,在历史上,古往今来的所谓名人和英雄,有谁多少没有受声名的影响,有谁能像居里夫人这样丝毫不为声名所动?居里夫人不仅不爱声名,甚至还讨厌它、躲避它。”
  “当第一次诺贝尔奖金赠给居里夫妇时。在接受奖状与奖金的那一天,居里夫人给她的哥哥写了一封信,信上说:
  “‘诺贝尔奖金的一半,已经赠给我们了,我不知道它的确实数目,我想大约总有七万法郎吧,这在我们当然是一笔大款项了。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才能领到这笔款项,也许就在我们前往斯托荷尔姆的时候吧。我们还须在十二月十日以后的六个月间,在那里作一次演讲。
  “‘我们给信件、摄影员及新闻记者的来访缠住了,只要有地可钻,我们真想借此稍求安宁。美国方面给我们一个建议,要我们到那儿去作一次有系统的演讲,报告我们的研究工作。他们问我们要获得多少酬报。无论条件如何,我们总得谢绝,我们千方百计避免人们为我们举行的荣誉筵,我们回绝了,他们也知道没有办法了。
  “‘我亲切的吻你们,并且请求你们不要忘记了我。’
  “这封信太可爱了,她显示一颗伟大灵魂的深度。
  “当他们领到诺贝尔奖金后,除留一部分自己必要的用费外,其余的都帮助了别人。她们给一个朋友汇去两万奥币,帮助他创办一所疗养院。他们给许多波兰学生们,玛丽居里儿童时代的朋友,实验室的助手等等,送了许多礼物。他们帮助一个女生的学费。有一个曾经在波兰教过玛丽居里法文的法国老妇人,她一直住在波兰,她生平的最大梦想,是重见她的故乡——法国地普一面。玛丽居里汇了一笔钱做旅费,负担她的来回费用,使她实现了这一梦想。……”
  “关于居里夫人的伟大是说不完的。”
  “波兰有这么一个伟大女子,足以向全世界骄傲!
  “您刚才说别的民族会轻视波兰,有谁敢轻视?”
  她听完我的话,非常兴奋,也极感动,她的一双眼睛火热的望着我,低低道:
  “我绝没有想到,关于居里夫人的事,您知道得这么多,连她的信都背了下来。”
  说到这里,她不再说下去,把好几句没有说出的话也咽下去,只用满含深情的眼睛凝视我。
  我低低道:
  “关于居里夫人,只要是我能找得到的传记和零篇文章,我都看了,个别极动人的,我全会背了。关于居里夫人所发明的镭,我知道得很少,但关于发明镭的人,我却尽我所能知道的知道了。……您知道居里夫人平生最伟大的那件事吧?”
  她点点头。
  “这种事,不管人复述多少遍,全不会厌倦的。”
  我便复述有关居里夫人的另一段轶事。
  讲完居里夫人故事后,一时我们都陷入沉默中。
  我用下面的话打破了沉寂:
  “近代科学家中,像居里夫人那样千辛万苦,不顾一切艰难,完成一种发明的,已经很少了。经过这种形容不出的千辛万苦,完成了一种伟大的发明后,能够丝毫不取任何报酬,立刻公开自己的发明,这在近代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例子。”
  停了一会,我又继续道:
  “居里夫人完成这一伟大发明,表现出她的伟大精神时,她的祖国波兰还在德、俄、奥三国铁蹄下,她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亡国奴,一个亡命徒。这对那些强国实在是一个莫大讽刺。”
  她全神贯注,听我说下去。
  “说来很奇怪,近代两个极伟大的人,都是失去祖国的亡国奴。这两个大伟人,一个是男人:他是甘地;另一个是女人:她是居里夫人。
  “照我的推论,我们如果真要找当代圣人,只有到亡国奴当中去找。在强大的国家中,是比较不容易找到的。”
  她透了口气,热情的道:
  “您的观察有道理。……”
  沉思了两分钟,她好奇的皱皱长长眉毛。
  “我很奇怪,您为什么特别崇拜居里夫人?”
  我低下头。
  “因为我自己也是一个没有祖国的人。”
  “您——”她诧异的望着我。
  我苦笑道:
  “中国只是我的第二祖国。我的第一祖国在鸭绿江南岸。您听说过世界上有一个最欢喜穿白色衣服的民族么?”
  “韩国?您是韩国人?”
  我点点头: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世界上有两个富有悲剧性的民族:一个是东方的韩国,一个是西方的波兰。在许多情形下,它们所受的苦难都相同。历史书上,我们可以看到波兰革命者反抗统治者的英勇故事,波兰女子特别现出勇敢。在历史书上,我们也可以看到韩国革命者流血复仇的故事,许多韩国人用自己的鲜血来侮辱日本统治者,叫他们脸上身上永远带着血腥味。
  “我还记得,在沙皇统治下,波兰到处是镣铐与皮鞭的声 音。尼古拉皇朝不许波兰人学习波兰文字。在东部波兰,只容许一种文字:俄文。
  “夜深了,一切死静了,波兰母亲听见旧俄巡警的皮靴声越响越远,渐渐消失了,她轻轻走到床面前,轻轻唤醒波兰的孩子——她的孩子。
  “在黯淡灯光下,寒冷的冬夜里,波兰母亲把波兰字母一个个拼起来,教她的孩子。孩子又冷又倦,两只小眼睛似睁非睁,但他依旧专心学习。叫他着魔的,不是这些字母,而是他的妈妈的脸。这张脸说不出的叫他感动。
  “终于,他发现眼泪一滴滴的从妈妈脸上滴下来。
  “孩子不能忍受了,他抱住母亲哭了。
  “这是波兰母亲的心。血淋淋的心。
  “今天,波兰已飘起自由的旗帜。波兰母亲无须再在深夜流着眼泪把孩子从床上拖起来了!……
  “可是,波兰的兄弟——韩国,今天还在日本刺刀下抖颤着,到处都存着波兰母亲的惨剧。在鸭绿江东岸,我的美丽祖国,没有阳光、没有自由、没有温暖、没有春天,人们像受伤的野兽,各自躲在自己的洞窟里。洞外,布满了猎人的枪口。
  “我的祖国,字典上已没有‘笑’这一类字眼。如果还有人能笑,那么,它与一个自由国家里的笑是相反的意思。在韩国,人为什么笑?只因为他受苦受得这样深,无可奈何,才发明了一个‘笑’。如果没有笑点缀,他们是一天也活不下去的。
  “啊,波兰,波兰,这个字,对于我,代表一种极神秘复杂的意义。每一次,当我看见这个字或念这个字时,我就想起一个复活的华沙、再生的民族,一切充满了光明、自由。但是,看完了念完了这个字,想完了这个字所代表的涵意后,痛苦就像手臂似地拥抱我,我想起我的充满黑暗与屠杀的祖国,我的白头发的老母亲,黄昏站在高楼上瞭望我,等待着她的儿子归来……”
  说到这里,眼泪充满我的脸,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奥雷利亚无法抑制自己了。她紧紧握住我的两手,流着泪。
  我们流泪互相定睛的注视着。我们的灵魂第一次真正拥抱在一起了。
2007-3-29 22:4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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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有点长。是不是还没完?
2007-3-30 22: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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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鼓励,
2007-3-30 22: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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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3-29 05: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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