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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 路
散步就是用脚和路打交道。我的脚没有毛病,现在,我想寻找一条合适的路。
我曾有过在北方的荒原上寻路的经验,但现在用不上了,我也曾有过在南方的田野里寻路的经验,但现在也用不上了。
能在静静的黑夜里沉睡的人是有福的!然而我过去却常常要在黑夜里跋涉。在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的任何一个时辰,我都许多次地被唤醒过、起来过、走动过和守候过。有的人也许一辈子都没有在一天的某个时辰,比方说凌晨的二、三点钟被叫醒过,那时候他们总是躺在床上,他们总是睡着的,在那个时辰,他们从不需要到哪里去,从不需要起来做什么,他们每日有自己安稳的一觉。而有好几年,几乎在每一天的夜里,我都要被推醒,沿着山路去上岗,后来是我自己愿意夜里去爬山,去沿着冰河或遁入树林散步,尤其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喜欢夜来时把自己的身影隐入黑暗,用脚探索往各个方向走去的可能性,期望着发现一些新的东西。我早已在执勤中熟悉了天空一些主要星座的位置和移动,也学会了迅速地辨认地物地貌和记住一些有用的标志。我迷过路,但只要我愿意,很快就能找到正确的路径。我寻求路,有时只是为了某种探索的好奇和兴奋,有时是因为我想走出什么--走出一段河谷,或者一片密林;还有时是因为我忘记了来时的路径,可那也许是我有意忘掉的!我多么愿意在河谷与山岩间久久地徜徉,徜徉在如水的月光中,徜徉在凛冽的寒风中,听着脚下的冰层发出轻微的碎裂声,水流在冰底下急急地奔走,一切都那么清冷、宁静,除了山的阴影,什么都罩在一层朦胧的白光中。寒冷,加深了宁静和肃穆。
而在南方乡间的寻路则是我孩提时得意的游戏,如果在刚收获过的田野里,在一条条大致以直线相交的田埂路之间,沿着踩倒的稻茬子在田里出现了一条隐约可见的斜斜的小路,那就是我们这些孩子的杰作了。那是一条在春天消失,而在秋天又失而复得的路。我们也喜欢穿过沟沟坎坎,一会儿消失在堤坝后面,一会儿又从矮树丛中钻出,慢慢地踩出一条不同于大人的路的我们自己的路。
这种寻觅总是新鲜有趣的,比方说,你可以突然起步,飞快地跑过一条长长的长满草的田埂,惊得许多青蛙"扑、扑"地跳入两旁的水田,在一圈波纹绽开之后重新露出鼓鼓的眼睛。你也可以突然止步,就势倒在田野里红花草长得最茂盛的地方,把整个世界都拉近、变小,变成你胸前热热的、散发着泥土和青草芳香的一块,然后翻过身来,又把世界推到最远∶蓝天,白云,眼前的红花草则象一片摇曳的森林,你自己是林中的一个巨人。
但这也许还不算路,只走过一次的"路"还不能算路,与旁边的地貌毫无二致的"路"还不能算路,于是要末是有后继者,要未是你一个人经常来,后一种情况常常造成一条隐秘的小路,它通向一个隐秘的地方--那可能是树丛中的一个草窝、也可能是水塘边的某棵垂柳,还可能是一大片在风中仰合的荷花深处某处仅可容身的土墩,那是你自己寻找到的,或宁可说是你自己创造的,是属于你自己的路。
然而,这些经验现在对我来说都用不上了,我面对着的是都市。
乡间的路是野性的、自由的、任意的、简朴的,城市的路则是驯服的、拘谨的、正规的、堂皇的。只有面对乡间--无论是北方的高原还是南方的田野,我们才可以象一位青年诗人所言∶
我不在乎有没有路,
而只在乎有没有脚……
作为一个都市的散步者,我不可能再奢望乡间小路的那种丰富的蕴含了--即一个行路者所能见到、听到、闻到和触到的一切∶那融入远处山峦和树林中的暮霭;那热闹的蛙鸣和小鸟的婉啼;那清新湿润的不拐弯的风;那赤脚感觉到的草上带凉意的露水……。
然而,我也许还能找到一点什么,至少我能暂时地逃离一下房屋的藩笼,逃离一下写字台、书本,逃离一下静坐和躺卧的姿势。于是,我想我现在所要求于路的大致只不过是僻静、平坦、距离也差不多合适。
我所住的地方是一所大学,自然,我不愿在局促的校园内兜圈,但也不可能象节假日那样远足到郊外。于是,我试着往校外去,当然,这都在夜里。
往东走,出了大门横着一条熙熙攘攘的马路,我小心地穿越过去,很快就碰到几排挨得很紧的高层建筑,在其夹缝中走过,我感到渺小,但不是那种面对大海、高山时所感到的渺小。道路不太好,一有过往的车辆就扬起许多灰尘,与行人和车辆的频繁相遇使我不知不觉间取一种随时准备避让的姿式行进,我的心也不由得绷紧了,等转入一条稍微宽阔、平坦一些的马路,两旁有不少商店和摊贩。人们挤在一起交易、争辩、叫喊。一个汉子脸红脖子粗地把一条鱼摔入桶中,而一位妇女讪讪地从他面前走开,这是一场不成的交易。热烈的成交是在另一边,一个卖廉价汗衫、背心和棉毛裤的摊架前人头攒动,手似乎一下多出了许多,各种各样的手,干净的、脏的、骨节粗大的、纤细的,都在忙着翻检、抖落、比划、摩挲,一件衣服刚从一双手里丢下,又被另一双手抢到。两个货主则一个嘴里吆喝着,眼光逡巡着,另一个手上数着钱。
我转过脸,向别处走去,不久又遇到了一处建筑工地,这里以后又要矗立起几座高楼了,现在则是搅拌机、打桩机和起重机的天下,轰鸣声震耳,铁丝网内刺眼的巨型碘钨灯也剌得人心里发毛。我加快了脚步赶回宿舍,临睡前在床上揉着身上发紧的部位叹了口气,往东去不得。
第二个晚上掉头向西。我怀着一种期待,因为我知道那边是郊区,有田野、沟渠和树林。首先走过一条二、三里长的校园马路,这是校内主要的交通线,路上人声鼎沸,铃声不断,而且不时出现一两个勇敢的骑者骑着飞车在路上左突右拐。我过去也经常在这条路上匆匆走过而并不感觉不安,现在突然发现作为一个散步者,我的心境发生了变化,变得敏感了,挑剔了。出校门越过一条大马路,然后是一个集市,好容易穿过去,在暗中又磕碰到狭路边堆放的杂物,脚下是湿湿的不知从哪里流来的污水,而且,奇怪的是,就是在这样狭小弯曲的马路上,也还是会碰到象黄河牌大卡车那样的庞然大物轰鸣着出现,我赶紧站到路的顶边缘。
当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有田野和树丛的地方,心里已经累了,耳朵已经满了,脑子已经胀了,面前与都市挨得太近的田野也显得芜杂零乱。当然,也许我放慢脚步,或者径直坐下来,静谧的夜气和郊外的风可能使我的心灵重归平静和清爽,而且,更远处的田野和运河也可能会比面前的田野更诱人,但我必须回去了,我没有足够的时间,不可能每天都出来呆很久。往西也难成行。
我再试着往南,去那边至少要穿越两次热闹的马路,然后还得打回头,在短短的一小时里什么都再来一遍,这种单调的重复毕竟相隔得太近。
我最后试着向北。这首先也要经过一条校内马路,但稍微短些,人也少些;然后,出校门向东拐到一条大马路上往北走,照样人多车稠,但不必横穿过去;走数百米之后再向西拐入一连串胡同,这些胡同夜里都还算清静,而且有一种平易近人的风格和古老北京的气氛;最后沿一条比较僻静的马路回到校园。这样,我大致走的是一个"口"字,时间不多不少正好一小时,按我行走的速度算是十里。
于是,我选定了向北这条路。走在路上,不知为什么,我脑海中突然回忆起很小的时候得的一次重病,在迷迷糊糊的高烧中我突然醒来,觉察到这是在去医院的路上,我正伏在父亲的背上,旁边是母亲打着亮,我瞥见天上的星星,突然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幸福。
我停止寻找和选择。
总而言之,我安然了,习惯地每晚在这条路上疾行。渐渐地,也对这条路生出一种感情。我熟悉了它,就象熟悉我手上的纹路。我从来不问路将把我带向何方,因为我的起点就是我的终点。 |
2009-2-12 12:0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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