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忘

庄黎子3

淡忘
今天，我要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仅仅是一个故事而已。我知道，大家都喜欢听真实的故事，感觉亲切，就像有血有肉的人一样，虽然不会完美，却是触手可及。虚构的东西无论多么扣人心弦依然是掺假的，就像美丽的蜡像，就算勾勒的再精致，它终究是死物，当你的手触碰那用石蜡做成的皮肤，冰冷而坚硬，美丽也煞时冻成冰块。我们还是喜欢真实，虚构一个故事，让我们流泪，到最后，竟没有人愿意相信它的虚假，那么，就当它是真实的吧，天地如此广阔，或许在某个角落就正在发生着这样的事。

他叫杨奕，大概是起名字的时候父母希望他的一生可以神采奕奕吧，可是光听名字，大家都觉得这是个美丽小女孩儿。事实上，他的性格也的确多少有些温顺，这种温顺近乎忧愁，名字和个性，相反的时候总是居多。他长得浓眉大眼，一表人才，可是一直没有女孩子喜欢，因为他太孤僻了，孤僻的个性容易让人感觉胆小，他不像别的男孩子，喜欢篮球、足球，他喜欢一个人静静的待着，喜欢天天捧一本数学书做上面的几何算数，所以就算他漂亮，也没有人会注意。他成绩一直不错，虽然不是第一名，却也没有下过前三，这样的成绩应该可以让老师喜欢，然而他却做不到，没有老师喜欢他，一个天天就知道捧一本数学书，啃一只秃了头的铅笔的男孩子谁会喜欢呢？
他从小到大都是默默无闻的，如果你的是的小学同学，那么你肯定记不得童年的时候有过这样一个小伙伴，他走到哪里都是让人遗忘的角色。当然，他也未必记得你，因为他的世界里根本不会有你。他的世界里有什么呢？我们都不知道。
小时候，学校开家长会，老师表扬他认真，听话，父母很高兴，他浅浅的笑笑。念初中的时候，刚开学，班主任看见这样一个仪表堂堂的男生，于是让他当班长，才一个月就给撤了，他太不会说话，不要说魄力，就是每天上课叫起立也要同桌提醒。可是他考试还是名列前茅，又到开家长会了，老师语重心长地对他父母说，你们要培养孩子的交际能力。父母回家告诉他，他听了不说话，点点头，谁也不知道他点头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的世界就像一个无比深邃的黑洞，看不见底，就连掉进一根细针也听不见声响。
高中的时候，他考到了全市最好的学校，学校离家里很远，他每周末才回家。起初，父母很担心，害怕他一个人无法自理，可是奇怪的是，他居然样样拿得起放得下。男生寝室，那历来是比公共厕所干净不到哪里去的，然而就是在这样一片肮脏的死水当中也可以开得出他这样一朵洁白的荷花，他每天打两壶开水，坚持两天洗一次澡换一次内裤。袜子是天天更换，鞋子也是两双交替，冬天的时候，他甚至还会抹上一些雪花膏。寝室的男生都不理会他，竟也没有人注意他脸上有清淡的茉莉花香。大家和他都不说话，他也不和别人说话。最开始的时候，男生都会去打水，后来大家都懒散了，只有他还是每天坚持两壶开水。突然有一天，他下铺的男生朝他借了一点开水泡了一包面，于是所有的男生都开始朝他借水，他也无所谓，就指着自己的两个绿色开水瓶说你倒吧。再后来，大家连问也不问就去倒他的水，从此，他每天就打四瓶水。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以后会是怎样，他似乎一点都不关心，在晚上睡觉，室友们大谈今后理想和班上女孩子的时候，他就是默默地听着，从来不说话。他不注意别人，也无需别人注意。
他没有特别喜欢的歌星和影星，即不崇拜李小龙也不喜欢张曼玉。别人的床上满是梁咏琪还有孙燕姿的CD，他的床上干干净净。
98年的时候，他高一下半学期，五一节他去叔叔家看了一部张艺谋的片，那个时候，张艺谋的拍得还是破破烂烂的，几乎十几万就可以搞定的，跑到国外，尽得大奖的农村片。那天他看的是张艺谋的新农村片《我的父亲母亲》。片子结束，当镜头抬高，拉远，主题曲响起的时候，他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几乎是一瞬间，特别喜欢里面那个爱穿花棉袄的女孩，女孩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他就知道这个女孩儿特纯洁，并不算的美若天仙，但笑起来却像铃铛一样，跑步的姿势也特别淳朴。
这是他第一次因为一部电影而心动，一连几天，他脑子里那个农村女孩的身影都挥之不去。
可是也就是几天，这个美丽而单纯的身影就如同汇入大海的一叶小舟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的世界又平静了，平静得像结成冰的湖水，泛不起一丝波澜。

1998年6月5号，他永远也不能忘记的一天。
那天下午，下了课，大家都走了，教室里没有一个人，他依然像往常那样做在自己的位置上写作业，楼下传来阵阵较好的声音，大概是篮球比赛吧，他不关心。
这时候，突然有人走过来，敲敲他的桌子。他抬起头，是林馨，班上的语文课代表。他说，你好。这是他第一次和林馨说你好。林馨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拿了一道当天的数学题摆在他面前说，我知道你数学特厉害，能给我讲讲吗？
他看了看题，心里忽然有些紧张，一道对他来说小菜一碟的题目，可是他依然想了想才解出来，做完题，他把答案递给林馨然后说，给你。
林馨突然就笑了，声音很大，却很动听，她说，我不是要你做，我是想你帮我讲讲，你看，就这一步，我怎么也想不到，你是怎么想到的？
他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这样的笑声，为什么如此熟悉，肯定是在哪里听到过，可是究竟是在哪里听到的呢？他的眼睛迷离了，林馨拿着他那杆秃铅笔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嘿？想什么呢？
他回过神来说，没，没有想什么？
林馨又把问题重复一遍，你是怎么做的，喏，就这一步，在什么情况下才需要这样变？
他说，我也不知道，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为什么？
林馨收回笑容，一本正经得说，不，老师上课讲了，有一个条件的，当时我走神了，没注意，我知道的，一定有一个条件。
他连忙拿着题反复的看了又看，然后委屈的说，没有啊，就是这样的。
林馨看见他的窘态又笑了，一面笑一面站起来说，谢谢你，杨奕，再见。

林馨走了，他愣在那里很久，突然恍然大悟，原来那样的笑声自己曾经在电影里听到过，那不就是《我的父亲母亲》里面那个农村小女孩儿的笑声吗？林馨应该和那个女孩年纪相仿吧？应该还要更小一点，电影里的女孩18岁了，林馨肯定没有18岁。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热血沸腾，结成冰的湖水仿佛被地壳里面喷发出来火红的岩浆顷刻间给融化了。
他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发生这样一件事，很多年以后，他都不会忘记，从小到大，所有的荣誉和教训都成为过眼烟云，可是惟独这件事，他会铭记一辈子，也许健忘的人一旦产生记忆，那力量就大得惊人吧。以至于当他许多年以后依然会在梦中反复重温那天的情景。

晚自习开始的时候，林馨依然没有回来，他的眼睛不时地看着门口，他想，自己这是怎么了。过了10分钟，他出去上厕所，在走廊上，他没有想到就这样毫无准备的遇见林馨，林馨捧了很大一摞本子，多得她不得不拿下巴磕着，可就算这样，她走路还是很快，他从她身边过的时候她朝他笑了笑，他连忙低下头从旁边过了，就在他走过不到两秒钟，身后响起了自己的名字，是林馨的声音，他像触电一般转过身，险些摔倒，林馨说，你去哪里？他结结巴巴的回答，我，我去上厕所。
林馨又笑了，捧着的书和她一道笑得打颤，林馨说：“你快点儿，马上要语文默写，白居易的《琵琶行》。”
他说，哦，哦，我知道了。一面说，一面跟上来。
林馨说：你跟着我干嘛？
他说，我等默写完了再去上厕所。
林馨又笑了，笑声在寂静的走廊久久回荡，她说：不着急，到八点才默写，你还有一刻钟呢。
他于是又转身跑向厕所，在他跑开不远，身后又传来哗的一声，还有林馨的尖叫，他回过头，几十本作文本散落在地上，林馨蹲在地上收拾，他于是又跑过来，也蹲下身来帮忙。林馨看见他又过来，更加是笑得坐在地上，要命的是，她一面笑，一面开始咳嗽。他有些窘迫，依旧磕磕巴巴的说，你，你笑什么？
林馨一面咳着一面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你赶紧去上厕所吧。

这是他第一次在一天里面说了这么多的话，还是和一个女孩，而且还是一个那么爱笑的女孩。晚上回到寝室，他破例没有看书，而是早早洗漱上床睡了，这真是特别的一天，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从此以后，在路上遇见林馨，如果她旁边没有人，他就朝她笑笑，她也会说声：Hi，杨奕。如果林馨边上有人，他就低了头赶紧过去，林馨也不会向他问好，这仿佛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他很高兴自己有这样一个秘密。他有时候想，林馨是不是也喜欢和自己有这样一个秘密呢？自从上次林馨那题目来问他以后就再也没有问过他一道题，他开始渴望林馨可以来问他，他甚至都想好了，下次林馨问他数学题，他一定要好好的给她讲解。现在他做题的时候，他都会很好的注意和思考，他想，这道题很典型，林馨会不会问我这道题呢，她如果问我这道题，那这道题的难点是在什么地方，是这一步还是那一步。可是林馨再也没有问过他。高一结束的时候，要文理分科了，他一定是学理科的，因为他向来讨厌历史和政治。
还是放学的时候，他无意从林馨身边走过，林馨正和她的好朋友们一起说话，他听见林馨说，反正我将来是考艺术学校的，所以读文科轻松些。他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嘎嘣一声，他想，林馨读文科，那么岂不是要换班了？如果换了班，林馨在路上遇见自己还会微笑吗，还会爽朗的叫自己的名字吗？

这个问题在他脑海里一直重复着，他想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他找到班主任，他说，季老师，我想读文科。
他没有想过，自己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最终让所有老师知道自己名字的方式居然是突然改学文科。他的成绩很好，尤其是数理化，这样的成绩以后不说念清华，但进复旦，同济也应该是没问题的，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理科尖子居然要去读文，这在学校都是头一桩大事。同学们私下都说他读书读傻了，父母也是苦口婆心，可是他依然不为所动，我就是要读文！他对谁都这么说。
在他突然改选文科的那段日子里，他成了焦点，连隔壁班的学生都开始对他指指点点，他有些高兴，原来受人瞩目的日子就是这样，他也有些失望，因为这么多的人都注意到他了，怎么她还没有想到他呢？
他特别希望她可以问问他，哪怕一句也成，可是真的她要问起他来，自己又该如何回答呢？
他等了两个礼拜，林馨还是没有问，他失望了，下面就是暑假了，到了暑假，她还怎么问他呢？


高二开学的时候，他如愿以偿和林馨分到一个班，文科就只有一个班，只要他选了文科就铁定和林馨一个班，可就算是这样，当他走进教室的时候，他依然觉得欣喜若狂，当林馨进来的时候，他朝她笑了笑。林馨居然跑过来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说，怎么，你真的读文科啊？他们和我说你读文，我都不相信，怎么了你，没事儿吧？
他腼腆的说，没事儿。
他还想说话，老师进来了，开学的第一天，他居然和林馨坐在一起整整一个上午，他固执得想，就是这样一个上午也值了。他还想，如果老师不排座位，自己永远和林馨这样坐下去那该有多好。
第二天上课前，老师还是重新安排的座位，林馨坐第三排，他做第五排，林馨就在自己前面两个，中间就隔了一个人，还好，不算太远，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从高二开始，林馨就不当语文课代表了，因为她周二晚上都要回家住，不能带晚读。有一天，他在路上遇见林馨，他鼓足勇气问，你怎么每周二都回家呢？
林馨说，我一直在学画画，明年就高考了，所以我只有更加努力呗。
他说，哦，原来这样啊。

原来林馨喜欢的是画画，他在心里告诉自己。画画？什么是画画？在他的脑海里，画画的印象还是初中的美术课，画画好像分素描和水彩吧，不，还有水粉，不对，水粉不就是水彩吗，也不对，咳…… 他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或许他连自己都不曾发现，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世界里多了一个林馨，林馨的一点一滴他都特别关心，林馨喜欢什么，爱开什么书，爱听谁的歌，下午几点去食堂吃饭，早上在食堂吃饭还是买了到教室里吃，林馨的好朋友是谁，等等，他都想知道。

也许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将改变他的一生，从前他只是喜欢数学，很单纯的那种喜欢，他没有朋友，没有爱好，甚至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他的生活单纯得近乎空洞，如果不做数学题，他都不知道要如何打发自己的生活，现在一切都变了，因为林馨，他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爱好，如果说他还有志向的话，那么林馨也一并给改变了，这些，林馨会知道吗？每天夜晚，当他打开床头的台灯，默默地背诵历史还有政治的时候，他都会克制不住的在心里问自己，一遍又一遍，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为你付出了很多很多，虽然这所有的付出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杨奕决定去学画画，他是突然有一天决定的，那是一个礼拜天的早晨，他醒来以后向往常一样吃完了妈妈给他做的两个荷包蛋还有牛奶和油条，然后他对妈妈说，妈，我想学画画。


也许连杨奕自己都没有想过，原来他是一个如此对画画有天赋的人，经过半年的学习，他的画画水平以及接近林馨了，高三开始的时候，他已经和林馨在一个画画班上学习。每个礼拜二的下午，他都可以和林馨一起离开学校去画画班，那时候是他生命中最充满阳光的一段日子，虽然高考在即，每天都有大量的功课，但他一点都不觉得苦，他到现在依然记得，曾经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是专门训练画人物头像，每天一个学生到讲台上当模特。轮到林馨当模特的那天，他特别激动，因为这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可以毫无顾忌大大方方的看她，不用任何的掩饰，没有任何的羞愧，他盯着林馨，仔细地端详，然后让那张生动的脸完美的呈现在自己的纸上。这是留给他印象最深的一幅画，以至于很久以后他依然会经常拿出那幅炭笔的素描画来，细细的品味。
高考的时候，杨奕丝毫没有犹豫的填报了和林馨一样的大学，浙江美院。连他自己也不会想到，分数出来的时候他考取了，而林馨因为文化分没有达到目标而落榜。那一年，所有榜上有名的学子都高兴了整整一个暑假，除了杨奕。他说，命运总是在捉弄人，捉弄我，也捉弄林馨。


大学的时候，他没有再遇见林馨，从离开高考考场的那一刻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看见过林馨。我说过了，他是一个腼腆的男孩子，他不会，也没有胆量去和林馨联系，每次的同学聚会他都去，冷冷的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昔日的同学在酒桌上谈笑风生，在卡拉OK厅放声歌唱，他就是那么孤单的坐在那里，等着可能会出现的林馨。他每次低头，闭眼的时候，心里都会默默地期待，期待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可以看见林馨，看见那张快乐天真地面孔，他依然会常常想起林馨，想起她问他数学题，他们一起去上画画课，还有他给她画的那张素描头像，他总是这样的想着。
大学的生活很无聊，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学艺术的人也要背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他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艺术可以学得这样好，他从来都不曾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的具备艺术细胞，他是学平面的，从上大学开始就不再要求绘画功底，所有的作业还有毕业论文都是依靠电脑完成的，PHOTOSHOP和3D他都可以熟练掌握，可是他却仍然不想放弃绘画，他常常没事的时候一个人跑到西湖去画画，这个时候他画的更多的是风景，他想，还是风景可以让人的心平静。
他一直都没有女朋友，一直没有，其实他长得不错，也曾经有女孩子追求过他，在他大三的时候，可是他没有同意，他想，如果我有女朋友了，那么林馨呢，她应该怎么办？于是等下一次别人问他个人情况的时候，他就说，我有女朋友了，她在外地。有时候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可以这样的不顾一切去喜欢一个人，一个根本就连死活都不知道的人。或许这只有他们那个年龄的人才会有的激情和冲动吧？
大学毕业以后，杨奕出国了，学校把他保送到澳洲，澳洲的艺术其实并不是很好，他出去，仅仅是想换一个环境，出国前一天，他回了高中母校，看望了从前的老师，也顺便打听了林馨的情况，这是他主动的第一次打听林馨的情况，可是依然没有人知道，就这样，他带着遗憾一个人漂洋过海来到澳洲。
在澳洲的生活并不时想象的那么一帆风顺，他要学习，也要打工，学艺术在哪里都是废钱的，可是他一直坚持，每当他想放弃，想流泪的时候，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林馨，想到她爽朗明亮的笑容。

他不会想到，有一天在学校，他看见了一个女孩，那个背影，不就是自己梦里无数次看见的吗？那个背影，让他魂萦梦绕的背影，让他痛苦绝望的背影，让他快乐兴奋几尽疯狂的背影已然在那里了。他飞快的跑过去，风在他的耳边呼呼的发出声响，他忽然觉得那是他轰隆隆的跑过他的似水年华。当他跑过去，拍拍那个女孩肩膀的时候，背影终于转过来了，他喜悦到要流泪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像是水，霎时结成了冰，然后落入万丈深渊，摔得粉粹——那个女孩，并不是林馨。
你是谁？女孩惊讶的问？
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杨奕颤抖着声音回答。
女孩远去了，那个背影，忽然变得平凡，原来，他已经忘记了那个背影，那个笑容，以及那个叫林馨的人。他没有淡忘的，仅仅是自己内心的那种懵懵懂懂的情愫和感觉。